认识这位老人是因一次平常的拍摄任务。那日天冷,一群人围着摄影机讨论下个镜头,他在旁边看着,问了句:“这是个什么?”, 拍摄中碰到过很多好奇的人,或者说是对摄影机好奇的人。同往常一样,我简单说了两句就不愿再谈,他继续追问:“这个能像望远镜那样吗?能看到几千米以外吗?” 。哈,老人家是彻底搞混了。我来了兴致,同他聊了起来。
这大概是一次失败的谈话,我到最后也没能让后老人明白摄影机到底是干嘛的,它和望远镜到底有什么差别,不过我对他却了解了很多。据老人说,看到这个他想起了当兵的时候,我以为接着会听到他当兵是的一些趣事,然而现实是老人早忘记那些日子。
我一再追问老人军旅生涯,他想了很久,言语讷讷。谈到训练艰苦,匍匐前进时,膝盖都被磨烂,谈到和战友的日常,那些平淡的事。他是没参与过战争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炮兵,参军四年,退伍,回家。“当年的战友大概只剩下我”老人说的很平淡。那段岁月于现在的他,不啻于是怀念过程中的重头,战友、青春、理想 ,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讲述他18岁的风光,确实有点太难,太残酷。
当年的那个炮兵,早就渺然了。我想听到的是一个炮兵的故事,然而那不是他,我想象的老人,是电视剧和电影里的“文学形象”,一个炮兵的刻板印象,恰如路人们对摄影机的好奇。这位老人同我谈天,同我讲那个自己,他想让我认识的是一个日渐平凡的老人,而又有谁对愈见老迈迟缓的人有兴趣呢?
去年冬天收拾房间,翻出来一堆旧物。收拾屋子最怕这东西,没甚用处,丢了却总舍不得。按这样算来,记忆真是折磨人,回忆是人自己折磨自己。我和老人偶然相逢,无端勾起他的回忆,仔细想来真是大错,幸而谈到最后,我真正认识的是这个平凡的老人,那个英勇的炮兵随着岁月飘远。
我自小是曾祖母带大的,前几年老人去世,彼时浑噩,出殡,下葬,折腾了几天,冷眼看人忙碌,好似一个局外人。“周年的象征性没有带给我任何东西。”这是罗兰·巴特在他怀念母亲的《哀痛日记》里写的,还有一句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悲伤节奏”,大实话。人为死者哀哭,为亡者悼念,为丢失感怀,是一瞬的“节奏”。猛然静了下来,纷纷念念都在脑子里出来,这件小事扎一下,那件小事扎一下,骤然哽咽,伤感止不住。待那一瞬过去,理智喘过气来,收拾心境,又去忙其他事。文学作品里最假得一是至亲至爱死去,长时的伤感;二是过去几十年,依旧哭的刻骨铭心。时间跟回忆是大敌,一段时间后,偶尔想起,也变为了习以为常。这是“人间久别不成悲“,可要多久,才能忘掉悲呢?
回忆的“我”和现在的“我”,思来想去走不出来。想起《香水》中的葛奴乙,人们心心念念追寻他创造的香水,但葛奴乙本身却在世界中找不到存在感。用尽手段,愈加偏激的他创造了可以操控人心的完美香水,可其本身还是一个被遗忘者,操控世人的是香水,并非他。最后彻悟,把香水倾倒于身,众人发狂,葛奴乙身死,消失。仔细想,有大意思。
现在关于那次拍摄的内容,已记不太清,不过和老人的谈天却记得仔细。生活就是一直平淡,淡出水来,然后突然不知谁,从哪扔来一颗石子,炸起一圈圈涟漪,好久平静不下来。所谓的英雄,了解后,剩下的也只有平淡和几圈涟漪。
对老人,我开始有些崇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