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冬,祖母逝世,享年79岁。
祖母出生在1937年“七七事变”后不久的秦巴山水腹地。彼时整个东部大地陷入外敌入侵的国难危亡中,所幸汉江上游尚能暂且远离战乱,不至于流离失所。
祖母娘家为全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坐拥陕南小汉口之称的瓦房店商贸重镇。高祖父吴毅丞既是乡绅,又是参议员和国大代表,曾祖父黄埔军校毕业后回乡掌管家业。祖母深得高祖父喜爱,小名唤为“红莲”,学名“元龙”。据说是因为高祖父的偏爱,认定她必不输家中男子,便起了这样一个颇具阳刚气概的名字。
儿时的她除了上新学堂,也读四书五经,读《女儿经》、《增广贤文》……她还随曾祖母娘家舅公曹孔卿学过中医。然而旧社会被时代车轮碾压,祖母12岁时全国解放。不久高祖父被新政府送上法庭执行死刑,家族资产先被土匪抢劫,后被我党征收。再后来曾祖父母被下放川陕边界的深山,直至寿终正寝。
少年的祖母追随新政府加入革命队伍建设新中国,留在出生地瓦房店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随后的三十多年先后致力于扫盲教育,语文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1952年,爷爷从安康农校毕业后参与进西北茶叶试验站的选址和建站工作。学校在任河边,茶试站在山梁上,有文化的年轻人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共同沐浴新时代的阳光。年轻的祖父母在瓦房店自由恋爱、结婚,共同生育了六个孩子。可惜长子和次子夭折,留下大姑、二姑、父亲和小姑四个孩子。大姑在三年困难时期之后出生,父亲在文革当年出生。文革期间,祖父母双方皆因家庭成分问题备受折磨。爷爷被扣上“技术权威”的帽子受到批判,她们教师队伍则被集体带到县城参加劳动。哺乳期一直在“劳改营”中度过,每天睡地铺。祖母说为了不让我新出生的父亲着凉,每晚把他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平躺着睡觉。没有尿布,婴儿的尿液时常顺着肚子打湿大半个身体。
文革期间,爷爷频频被关被打被批斗,但她在学校里依旧拉着二胡带学生唱歌。旁人都说她不懂悲伤,她却说,不伤心是假的,可是哭并不能改变现状。她内心深知,还有四个儿女需要她抚养,只有自己足够坚强才能活着等到平反。她和爷爷都足够坚强也足够幸运,九死一生躲过了十年浩劫,平安度过了多年的好时光。
1986年,考虑到大表姐出生没人照顾大姑和孩子,她主动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放弃了站满最后一班岗,毅然决定照顾家庭。今年正好是她退休30周年,四个孙女她带大了三个,作为嫡长孙的我和她在一起足足生活了18年直到离家上大学。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
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慈祥欢乐的老人。嗓音洪亮,往往是家里笑声最大的人。擅长讲故事,特别爱带小孩。在我连话筒都拿不动的时候,她教我唱紫阳民歌,给我缝小棉袄送我去登台。学拼音,学写字,学古诗,陪我练演讲和朗诵,陪我下棋……小时候爸妈问我长大了要如何孝顺长辈呀。我说,等我工作了,要给她买宝贝营养霜,还有哇哈哈。因为那会儿每天抹香香,喜欢喝娃哈哈,便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个对话后来变成了笑谈,被家人津津乐道多年。
2005年我离开紫阳去安康读初中,祖父母二人自告奋勇地去陪读。除了一日三餐,每天的作业都是她检查签字,虽然那时她已经看不懂我学的内容,没办法像过去一样辅导我的学习了。随着父母工作调动,全家人再次齐聚安康时,我已经明显能够感觉到他们开始变老。容易忘记关水电煤气,听力和记忆力都严重下降,经常记错事情,经常乱发脾气……搬家后伴随高中入学,她再也没有给我检查过作业,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她写自己的名字。
后来的生活简单快乐,上午出门溜达,顺便买买菜吃吃喜欢的早点。午饭后和老朋友们打打麻将,晚饭后爷爷看报纸她看看电视就去睡觉。每周一次与小伙伴农家乐或者餐厅聚餐,或者时而相约去办办老年公交卡,聊聊儿孙事。考虑到年纪大了过度打麻将不利于身体健康,家人多次劝他们少坐一会儿,而他们的理由却很充分:打麻将不容易得老年痴呆。
当我选择留学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表示支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家的姑娘向来巾帼不让须眉。”我想起《项脊轩志》中有这样的内容: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 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 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不禁感慨,老祖母都何其相似。我深知她对我有所期待,所以才和我讲那么多过去的故事,除了怀念大家闺秀的童年,更重要的是对晚辈的激励。
2015年春节,为庆祝小舅新居落成,我和爸妈在紫阳过除夕。在团年饭桌上,大舅叮嘱我,说等我以后出息了,首先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老祖母,是她塑造了我最好的性格。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自己身上好强,坚毅,开朗,乐观、宽宏大量甚至偶尔的没心没肺都深深受她影响。
去年,父母问她还想去哪儿玩。她说:“别的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去东京看看我星星。”她曾经说过很多次,我去哪儿上学,她就陪到哪儿。父母和二姑曾计划今年暑假带二老来岛一游,诸多原因取消了行程。幸好,我在中秋节那天回家又看到了矍铄的老人。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一次竟是最后一面。因为之前我一直相信,他们有望冲击百岁老人的,至少,也能看到我结婚生子。在家的那几日,晚上陪她打打麻将,这成了她最喜欢的游戏。有天晚上她来我房间聊天,我和小时候一样抱住她的脚,听她讲着那些激励人心的话,让我志存高远,勇担重任。还说她会等着抱上重孙,但她并不着急,要我以学业事业为重,不要过分拘泥儿女情长。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女人。这也难怪,家里凡是她教育出的女性皆有大丈夫风范。如同小姑那句玩笑话:“家里的女婿都很厉害,女儿更厉害。”
很多次去瓦房店,我和父母都会问她想不想回去看看,她从来都说不去。尽管我十分想听她在实地讲故事,却从未成行。我固然不知道理由,只能善良地推测,或许那个地方容纳了她喜怒哀乐的大半生,不如眼前的世界单纯幸福。
大二那年暑假,慕尼黑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在瓦房店会馆里修复壁画,那曾是她家积累了多代的财富。历经无数劫难仅存的家业早已成为当地民间遗产,会馆建筑群成为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口述历史日渐流行的今天,我曾想过有一天等我有时间一定要遍访家中老人,记录下他们经历过的最鲜活的时代,尽己所能让那些故事哪怕留下只言片语,也不至于被带进坟墓随老人永远地湮没在黄土下。然而她的离去带走了家中的一个时代,我再也不能从她的言语中找寻到任何旧时代的智慧。从民国到新中国,从红色浪潮到商业社会,她尽管难以步步与时俱进,但总能作为长者从她的人生经验里给予晚辈一些灵感。
逢年过节总有学生来看她,尽管她的学生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大半生教书育人,生儿育女,退休后照顾儿孙,颐养天年。老人家从急性心梗发病到去世前后仅一小时,在我看来毫无征兆,太过突然。大姐夫跟我说,连阴雨逢老祖母白喜事转而放晴,家中人多,让我放心。邻人皆说,老太太修为好造化好,自己不受罪,还不折腾孝子。前来吊唁的人无数,“该来的都来了”,花圈层层叠叠,鞭炮从没停歇。只剩下我这唯一一个孤悬海外的孝孙,前所未有地想回家……
以前每次离家之前,家中二老都要嘱咐:出国机会不易,要好好学习,专注研究。万一家中老人百年,不许回家。爷爷担心我不听话跑回家叮嘱所有亲人不许通知我,可是父亲说相信我不会不理智,在第二天透露了消息。这一次我一如既往的听话,哪怕魂不守舍也要坚强。
下葬那日,我在东京的明治神宫为她写下这样几句话:桃李芬芳,子孙满堂。祖母之风,山高水长。如果她真的可以看见,愿她能够喜欢。
以上为我所了解的老祖母。记录至此,也愿我能重新回归那个活泼灵动的星星。我能想到,当她看见我闪闪发光的样子该有多骄傲。我出生的时候,她起了许多文采飞扬的名字,固执的爷爷偏偏喜欢“星星”被她嘲笑许久,但执拗不过沿用了这么多年。今天用祖母起的名字作为落款,以示纪念。
王文昭
2016年11月16日/丙申年农历十月十七
于日本东京早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