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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晚十点,马德里。
玛尔贝蹲下紧了紧双足鞋带,起身离开了中场弧圈。施施然朝前走着,用右手从额上至胸前,再从左肩到右肩画了个十字。当他的目光在看台上找到了母亲和女友时,内心的紧张才徐徐淡去。现在轮到他走向点球点,作为队内最年轻的球员,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第一次登上世界杯决赛的舞台。
九十分钟常规时间和三十分钟加时赛中双方互交白卷。对方球员显然对玛尔贝给予了特殊关照,贴身盯防,如影随影。整场比赛他鲜有触球机会,更不要提起脚射门了。仅有的两次,拿球后立刻被对方围堵,无法摆脱防守完成转身,只得背身持球,伺机将球回传队友。他也曾试图创造定位球机会,奥斯卡最佳男演员级别的表演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布斯克茨。奈何主裁判明察秋毫,玛尔贝小小计谋并未得逞,还收获了一张黄宝石卡。
乏味的场面就像游戏转场时漫长无尽的加载画面,败兴至极,令人昏昏欲睡。屏幕前观众手中的玻璃杯、玻璃瓶、铝罐外壁凝结着一层蒙蒙水汽,有透心的冰啤、冷饮为伴,即使比赛索然无味也丝毫不影响胃口。烤串、炸鸡、卤鸭、小龙虾之类纷纷下肚抢占各自的一席之地。
现场观众虽无这般口福,也以不同方式消磨无聊的时光,时而纵情高歌,时而接起人浪。导播也心照不宣地将在座的美人靓女频频送上球场大屏,近景特写毫不吝啬,诚邀观众共同审视究竟哪一国佳丽的“球”技更优。
当前点球比分为五比四,由于玛尔贝的球队后手罚球,所以暂时落后。身为第五名罚点球的队员,他只有踢进这一球才有机会延续比赛,才有机会赢得世界冠军。
全场十几万球迷此时发出的欢呼声、呐喊声、口哨声与嘘声震耳欲聋。幸好体育场上方无顶,若是封顶,撼天震地的人声非把屋顶击穿不可。全世界数以亿计的观众目光此刻都集中在玛尔贝身上,一半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另一半祭出杀招,狠狠诅咒。
玛尔贝走到了点球点。他双手捧起皮球,轻轻放到嘴边,像对它说了些什么。随后亲吻皮球,将它放回原地。玛尔贝退后了几步,小碎步式助跑,抡圆了右脚踢向皮球。
回顾玛尔贝目前短暂的职业生涯,两粒匪夷所思的进球令人印象深刻。
三年前的一场季前热身赛中,初出茅庐的他首次对阵豪门球队。主罚一次任意球时,玛尔贝面对对方身价合计超过十亿欧元的人墙,没有丝毫胆怯,一记双落叶帮助球队取得了宝贵的进球。双落叶,这是后来各大媒体对这粒进球的称呼。从侧视角度来看,这个任意球的轨迹像“m”,皮球划出一道弧线越过人墙快速触地,弹起后又划出了一道弧线。接近球门时如一片坠落枯叶带着一丝萧索秋意直入球网,由此得名。玛尔贝也因此获得了某快餐店绿色饮食的天价代言合约。凭借这一进球和他出色的天资,打动了对手主教练,将他从葡提队带到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球队之一——绯联队。这一年,玛尔贝十六岁。
绯联球场外的三圣像时刻提醒着玛尔贝,过去属于他们的、属于绯联的荣耀岁月。凝视前辈们的雕像,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谱写自己的篇章,也要驾驭英吉利,挥舞斗牛旗,征服亚平宁。玛尔贝坚韧不拔的品质,在带球、传接球、射门、盘带、控球、体能、跑位、战术等每一项科目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天他都会竭尽全力,投入十二分精神,付出十二分努力孜孜不倦地训练。常常在球队结束训练后还独自在球场、健身房加练。在饮食方面他同样严于律己,保持高碳水、高蛋白、低脂肪的习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海参。
一个赛季后,他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比赛节奏,适应了这里潮湿、终年温和多雨的气候,也适应了这里的北方口音。在这里的第二个赛季,他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出场机会,参加了大部分比赛,并为球队赢得了国内联赛、杯赛冠军。
第三年,在训练场和赛场上表现越来越非凡的玛尔贝,最终使主教练折服,当赛季以主力前锋身份在所有比赛中首发出场,并踢满每场比赛。除了国内赛事,玛尔贝也开始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在欧洲冠军联赛中大放异彩。人们印象中那个第二粒惊世骇俗的进球就来自这一赛季欧洲冠军联赛的决赛。
当时比赛已踢满九十分钟,距离五分钟伤停补时结束还有两分钟时间。这时,他接队友的右路直塞球,左脚向中路一拨,过掉了对方白马队一名防守球员。紧接着头也没抬,距球门四十米开外,用右脚外脚背轰出了一道——俯瞰像“Z”字型——弧线球,确切来说是折线球。足球神秘莫测的动线犹如红颜负气时的一句“我没事”,令对方捉摸不透,晃倒了对方守门员,沿着扑救的反方向飞入球门死角。狂奔到中圈附近,玛尔贝仰头面向北看台,张开双臂接受着双方球迷的顶礼膜拜,不啻曼努埃尔二世君临天下。这一钻石般的进球帮助绯联队以一比零的比分,时隔二十年再次冠绝欧洲。
赛后玛尔贝接受了媒体采访,记者问他那颗反物理式的进球是如何踢出来的。他回答:“你知道的。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我当时只是专注于比赛,觉得那球用外脚背处理会更好,就那么踢出来了。我想一定是上帝,上帝在那一刻亲吻了我的右脚。”
近年来的卓越发挥,令他年纪轻轻就进入了国家队,成为国家队主力前锋。又众望攸归,顺理成章地入选了同年世界杯决赛圈的大名单。
那两粒异乎寻常的进球帮助他进入豪门,跻身顶级前锋行列,成为了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球员。但玛尔贝知道,那样神乎其神的进球机会,仅剩一次而已了。
九月和煦的阳光,照在里斯本贝伦塔附近的航海纪念碑,将上面的航海家、将军、科学家与传教士凸显得更其光芒万丈。就在这里,先驱们乘着伊比利亚的海风远渡重洋,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纪念碑对面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广场,尽头坐落着雕梁画栋、磅礴大气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葡萄牙的诗魂路易.德贾梅士与著名航海家达.伽马正在这里静静安眠。而距此不到二十分钟车程就可以看到葡萄牙最大的足球场——葡提体育场。
十四岁的玛尔贝像往常一样,结束训练后独自乘公车回家过周末。车窗外的街景对他来说早已黯然失色,聚焦于手机,几局游戏的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下了公车,他一边盯着手机一边朝家走。没走出几步就感觉右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俯身观瞧,是一个与他手掌一般大的乌漆墨黑的十字架,两臂交叉处有个大疙瘩。正要继续往前走,一片积云飘过,现出了金色太阳。阳光倾洒在十字架上,映射出星点银光。玛尔贝本来对这个黑黢黢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看着辉映而出的光点,他捡了起来,直奔最近的五金店。
回到家中,玛尔贝将十字架放到书桌上,拿出刚买来的打磨工具,小心翼翼、一丝不紊地将十字架打磨得锃光瓦亮,如崭新一般。十字架脱胎换骨,通体银光熠熠,他看清了十字架上浅浅雕刻的、未曾见过的复杂纹饰。虽未见过,可一眼就能感觉到那是某种相当古老的造型。同样看清中间的大疙瘩也是个装饰——两个银色圆环相交,将双臂交叉处牢牢缚住。
玛尔贝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根十字架,突然间它在桌子上剧烈地颤动起来,击得桌子哒哒作响,幅度越来越大。吓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后退几步,霎时十字架又静止不动了。玛尔贝刚想走近拿起十字架细细端详,一瞬间它又变直立,一面水平旋转一面缓缓上升,在空中飘了起来。中心的银色圆环开始冒出缕缕白烟,弥漫整个房间,很快又消散不见了,呛得玛尔贝差点窒息。他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飘在空中的人。
此人一身白色装束,雪白色文艺复兴时期哥特式衬衫,领口像鞋带似的穿着两根细带;奶白色破洞牛仔裤,破洞中又连着些线丝,没多少完整布料,露出惨白的大腿;亮白色布洛克雕花牛皮鞋,雕花纹饰和十字架的一样,看起来古老而神秘;披着个黑色连帽斗篷,外面漆黑,内面血红,帽兜下一团深邃漆黑,看不清脸,望不到底。
玛尔贝目瞪口呆,瘫坐床上,仿佛忘记了怎么说话。白衣人先发声了:“哦!你好!玛尔贝.多斯桑托斯.弗朗西斯科.利桑德罗。你帮我打扫了房子。我看看,你是用……呃……好吧,就是普通的洗银水和擦银布,我还以为这次能有什么高档的货色。”白衣人看了看桌面,又看了看玛尔贝。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玛尔贝的双腿还在涩涩发抖。
“哦!我可有很多名字,神啊、上帝啊、老天爷啊,等等等等。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纳多。”纳多紧了紧领口的细带接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我知道一切,知道万物!你也属于万物,嗯……对,所以我知道你。宝贝儿”
“哦!我的上帝!你就是上帝?”
“如假包换!要不然我念一念你给奥利维亚.亚历山大.马丁内斯.诺亚小姐的情书,‘哦!我亲爱的奥利维亚,你的眼睛是那么的迷人,迷得我都要……’”
“别说了!你就是三楼楼长……不对!你就是上帝!”玛尔贝脸色通红,激动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他。
“请叫我纳多,谢谢。”他又松了松领口的细带,向玛尔贝行了个绅士礼。
“纳多,你刚才说房子?那个十字架是你的房子?”玛尔贝不解地问。
“没错!它就是我的容身之所,我宝贵的房子,我的......家。”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十字架一边说。
“你怎么住在十字架里?看起来不太宽敞。”
“相当宽敞,无边无际。”
“里边有什么?可以踢球吗?”玛尔贝瞪大眼睛盯着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的宝贝儿,你想知道的太多了。这个世界上可是每分每秒都有人呼唤我,我得赶紧走了。不过,作为答谢,嗯……虽然只是普通的洗银水和擦银布,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愿望?我以为那是童话里才有的事。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哈哈!当然!什么都可以。事实上我已经帮助很多人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各种人。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玛尔贝的脑海浮现出从小到大去过无数次,位于马德拉岛丰沙尔的那座博物馆。他心潮澎湃地说:“如果你真能满足我的愿望,那就让我随心所欲地进球吧!”
“哦!这个愿望就和你的洗银水和擦银布一样般配。小菜一碟,你想要多少个?”
“无数个!要多少有多少!”
“宝贝儿,你可太贪心啦!。”
“太多了吗?那你可以满足多少个?”玛尔贝明显有些失望。
“一个,就一个,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进球。五,四……”
“嗯......一个就一个!那我许三个同样的愿望,就是三个啦!”经过一番快速的斗争,失望又转为期望。
“……二,一!没问题!再见!”纳多暗笑玛尔贝的天真,用那样廉价的洗银水和擦银布竟还企图浪费自己的心力。
“别走啊!我怎么才能实现愿望呢?”
“当你需要兑现的时候,默念我的名字,我会回应你……”话音未落,纳多又化成一团白烟,旋转着钻入圆环,十字架在空中抖了两下凭空消失了。
事后玛尔贝似乎醒过闷儿,反问自己是否许愿太过仓促,太过于草率了。木已成舟,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时机的选择。
在全场十几万球迷的欢呼声、呐喊声、口哨声与嘘声中,在全世界数亿观众的注视下,玛尔贝走到了点球点。他双手捧起皮球,轻轻放到嘴边,心中默念:“纳多!这一球!最后一球!来个简单粗暴的!直线!球速六百公里!左上死角!”随后亲吻皮球,将它放回原地。
玛尔贝退后了几步,在他的左右闪现一个个宿将的伟岸身影,皆披一袭红绿战袍,尤西比奥、鲁伊.科斯塔、路易斯.菲戈、努诺.戈麦斯。还有,那个男人——相去数十年,没想到他会以神会的方式重回昔日舞台,犹记当年白衣飘飘。他们的身形渐渐与玛尔贝重叠,每次叠合,玛尔贝身上流泻出的光芒就更灿了几分。小碎步式助跑,抡圆了右脚踢向皮球。触球的瞬间似口吐烟圈,喷发出层层硝烟,浓郁的火药气味也随之泄露。皮球浑如流星导弹般射出炮膛,在空中描绘了一道虹光轨迹。
炮弹急遽而去,碰到守门员的左手中指指尖后飞向了横梁,重重地击中横梁上侧。虹光登时如圣耶鲁米大教堂震碎的彩绘玻璃,化为七彩星屑风流云散。
伴随着横梁凹陷变形、共振,发出“嘭”的一声清脆巨响,余音盘桓,如耳鸣久久不能消散。全场观众鸦雀无声,无不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在看台的解说席上,又有一名来自遥远东方的国家电视台足球评论员,因这惊耳骇目的一幕,在直播中丧失理智般激情澎湃。
足球径直飞流上空三千尺,直到想起自己应该遵守艾萨克爵士的万有引力定律,才情不可却地落于九天,像华夏舆图东南一点重归故土,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三分钟。
玛尔贝难以置信,茫然不解,这该是个必进球的。他呼唤了纳多数十次,可杳无回应。无奈地跪在草地上,双手叉腰,涕泗交颐,脸庞是那样青涩。队友们有的呆坐原地,有的趴在地上痛哭,有的默默拆着护腕走向场边。年已三十八岁的队长走上前摸着玛尔贝的头,对他轻声说着什么。
这一夜,玛尔贝收获了人生中第一枚世界杯亚军奖牌,第一次目送对手在绚丽的烟火与闪耀的金片下举起大力神杯。虽与世界冠军擦肩而过,但他在十九岁所取得的成就,对于五大联赛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更不要说那些处在足球荒漠中的枯木朽株之流了。
时间倒退回十几分钟前。
玛尔贝走到了点球点。他双手捧起皮球,轻轻放到嘴边,像对它说了些什么。随后亲吻皮球,将它放回原地。
面对着玛尔贝的他,调整了下手套,摸了摸横梁,“纳多!你听到了吗?让我扑出这一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