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四月份,枝头无一春。
舅舅的几张照片,让我和妈妈都心酸了很久,南来的风,东去的水,都带不走这座老院里我无数的童年记忆,准确的说,老院儿装的更多的是妈妈和舅舅们的童年。不过如今,它破败成了这样儿,唯有两株牡丹孤独的在杂草里繁茂,寂静的守着时光,一年又一年。
我数了数,大致有近二十年没回去了, 记忆里的老院儿是很大很大的,大到足够我和表弟上天入地总能找到无数种不同的乐趣。大到有松鼠误入花园,却被那时候还年轻的大舅舅带着我们追的惊慌失措、走投无路。大到院内既种草又种花又种菜又种树,外加一口清凉的井,好像一个小小的世界,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然而当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院子大,是我和表弟太小,小到在姥姥姥爷宠溺的目光里追鸡撵狗、偷桃摘杏,就是年幼的我们认定的天大的幸福。
说小院儿是姥姥姥爷一生的心血也不为过,听妈妈说,姥姥姥爷带着幼小的他们刚搬进这里的时候,因是新建的院子,并无农村家家都有的果树,在孩子们去别人家偷摘果子之后,自律了一生的姥爷为了争一口气,带着姥姥费了好大力气犁开了一片巨大山头,种下了上百颗杏树,也许有些是后来长成,但最终覆盖了整个山头。小小的我见到这片杏花林的时候,只是觉得风吹得漫天杏花飞舞的样子好看的不行,心头欢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今想起,那画面才是真正的“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所谓浪漫,不过如此,只属于我的大大的杏花林。是的,只属于我,因为表弟那时候仍在漫山追着蝴蝶玩,毕竟七八岁的男孩子可能对成熟的杏子比绽放的杏花要感兴趣的多。
大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好玩的性子,对外甥们各种宠爱。记得他有个宝贝,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框,里面装满了水和黑白两色的细沙,每次轻轻摇动都能氤氲出一副泼墨山水,在我眼里简直新奇漂亮的不得了,第一眼见就爱不释手,大舅舅见我喜欢便大手一挥说送我,可妈妈知道这东西大舅舅自己也是珍爱异常,便不许我拿。结果几天后临别时,趁妈妈一转头的功夫,舅舅冲我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迅速将一个东西夹到了送我的书里,我福至心灵瞬间就知道舅舅装了什么东西给我,因怕妈妈又让我还回去,我一路忍着内心的狂喜,憋了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回到家才告诉妈妈。没两年,玻璃框里水渐渐蒸发,心爱的玩具也不再心爱。但舅舅那个狡黠又略带调皮的笑容,我却一直记得。
记得家里养了好多动物,猫猫狗狗的一大堆,漫山遍野捉虫子吃的鸡,外加一只黑色骡子。每次随妈妈回去,姥爷总要杀只自己养的鸡给我们吃,那时候不懂事,姥爷每次啃着鸡脖子或者鸡爪子之类的,说自己不爱吃肉,我便也信了。院子外有个无比巨大的场地,姥姥姥爷除了种出一片十里杏林外,房背后还种了些我已经忘记名字的果树,以及一些豆角茄子小葱之类的,表弟那时候的嗜好就是拔姥姥种的沙葱吃,明明整整齐齐的小葱,被表弟揪的像那一垄地掉了几颗大门牙。姥姥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行事却稳重温柔,每次逮到表弟揪她种的小葱的时候,也不责怪,只是嗔怪而宠溺的瞪着他,“你啊~~~”,于是我和表弟便嘻嘻哈哈的跑远了。有一回姥爷带我下地,说让我等在这头,他牵着骡子犁一趟地,走到那头便回来,让我乖乖等他。要知道我从小见过的田地都是我老家的田地,一亩见方,抓把土扔出去都能扔到别人家,可是天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种叫梯田的东西,死长死长的,蜿蜿蜒蜒跨越好几个山头,一个来回对小小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地老天荒。我坐在地头等姥爷回来,感觉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周围是苍茫的山,天地间就一个小小的被姥爷抛弃的我,凄惨的哭声响彻周围大大小小的山谷。被抛弃的阴影笼罩了我很久,也被家里人当笑话讲了很久,写到这里自己便也笑了起来。
执笔,却不知如何落下,细细算来,老院儿里的记忆,十岁之前就戛然而止了,但说不出原因,每一帧画面都鲜明的厉害,我记得和表弟见到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时我们的吱哇乱叫,我记得拿个小铲子满院子铲鸡屎的不情不愿,我记得表弟摔碎的那个鸡蛋,记得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记得姥姥做出的红饭,记得院里那只黑色的猫,记得嘎嘎作响的石碾,记得山间吹起的清风和光阴斑驳的斜阳。
姥爷姓高,家里的微信群自然而然就叫了高老庄。前几天大舅舅回老家扫墓,发了几张照片到群里,附上了一句“永远的高老庄,逝去的岁月,不变的记忆!!!”,默默心酸许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予断井残垣。老院儿于我和表弟,便是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了,我再转身,却不见我的百草园再回望我一眼。夜雨戚戚灯如豆,笔下多愁,却不知,老院能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