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志广
我爹死了。死之前很平静。
木工董师傅是我爹,他叫董二狗,学名叫董语文,不对,叫董学文。
听我爷爷讲,小时候我爹去上学,学校教务主任王老师喊我爹的名字,觉得二狗像骂人的话,于是,名扬十里八乡并且非常有学问的王海波老师给我爹起了个学名——董学文。
我爷说我爹小时候很调皮,捣蛋鬼一个。经常不上学,逃课是常事儿。我爹逃课是有原因的,那年代吃不饱。我爹经常借上学为理由,跑去大田地里偷吃人家的红薯和胡萝卜。
有一次,庄里妇女擓着麻竹篮子就找到我爷家,指名道姓地骂我爷:“董振生,你个驴日的,看看你儿子闯下的祸。”我爷在院里听到有人骂他,就不服气地拿上墙根儿的笤帚气冲冲地出来理论。结果,看到我爹被庄里其他人五花大绑着扔到了大门口。
我爷心里的气消了,因为他看到我爹的样子,知道我爹又去偷吃人家的胡萝卜了。我爹逃学偷人家的胡萝卜吃,我爷心里是清楚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不穷,但也不富裕。谁家种红薯啦,种胡萝卜啦,种芝麻啦,每一次到收获的季节,都有人偷吃。不同的是我爹这一次偷吃,被人家逮住了。
那一天晚上,我爷把我爹打的不轻。我爷觉得我爹给他丢人了。不过,听我爷给我讲,那一晚他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我爷告诉我爹:“人活一世,咱们不偷谁不抢谁,好好过安稳日子就是福气!”这话后来我爹也给我说过。
我爹在庄里丢人了。偷胡萝卜的事儿,十里八乡都传开了。学也上不了了,我爷撵着我爹去上学,撵了好几回,最后我爹还是不上学了。
在农村里,不上学就得学本事,学技术,将来以后起码能养活一家人家。于是,我爷就托关系找到了村里南头的国昌大爷,让我爹跟着他学木工活儿。
开始我爹不乐意学习木工活儿,被我爷撵着打了好几次后,我爹老实啦,知道用心学习了。我爷在没人的时候还偷偷乐过。觉得冥顽不灵的儿子终于有一技之长了,将来也会有出息了。
人活着,是活给死人看的,活给鬼看的,活给穷人看的。穷归穷,但是,骨子里的气节不能丢。
学木工活儿也挺难的,刚开始的时候,师傅教徒弟是不全部教完的,甚至还有所保留。因为老话儿说得好:“可不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据说猫是老虎的师傅,老虎会的技能,猫都会。只有一点老虎不会,就是老虎不会爬树。因为猫知道老虎凶残,所以教老虎技能的时候,猫就留下一招爬树的本事,为了躲避老虎的追击。
南头的国昌大爷是我爹遇到的影响一生的师傅,他把自己所有的木业活儿全部教给了我爹。可惜的是他命薄,得了癌症,有一年暑假,没熬过去,瘦成骨头架的国昌大爷一命呜呼了。我爹跪在国昌大爷的坟头前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是坏人会活一千年啊!”
农村里的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是要娶媳妇儿的,如果性格是犟脾气,又不娶媳妇儿的话,村里人会亲切的称呼这样的人为“寡汉条子!”如果有人被叫成“寡汉条子”是不尊重的意思。
我爹不是寡汉条子,否则就不会有我了。
一九六八年的时候,我爹娶了我妈。听我爷爷说,我爹和我妈是经过媒人介绍的。当时,我爹在国昌大爷的教育指导下,他的衣钵全部传给了我爹。以前村里的木匠董师傅是国昌大爷,他去世之后,我爹也有了一个称呼——木工董师傅!
人的性子都是随着生活的改变而变化。
我爹小时候不爱学习,长大了却对木工活儿渐渐产生了兴趣。每次他给村里人家做木工活儿的时候,嘴里总是哼唱着只有他自己懂的戏曲小调。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唱的是对现实生活的无奈,说我爹这样的行为吧,说它乐观主义是对生活的极大讽刺。
我妈是个疯子。
但这不怪我妈,是因为我妈嫁给我爹的那一年,从我妈住的村庄到我爹的村庄,它们之间有一条路,路中间有一座桥。桥的两边没有护栏,只有脚脖子深的一块砖高的边沿。
我妈坐着花轿嫁进董寨的,也正因为是这样才出事的。据说是被两个壮汉抬着娇子,从桥上过,对面过来了一辆拉砖头的四轮车。
一般来说,结婚的娇子不能往后退,恰巧四轮头又堵着桥面,这边过着不方便,那边退着不方便。于是,两个壮汉抬着花轿,颤颤巍巍地过桥。结果一个不留神儿,两个壮汉还有我妈坐的花轿都掉进了桥下。
两位壮汉只有轻微的伤口,我妈却疯了。后来,村里人拿这件事当做饭后的谈资,这个人说是因为花轿过桥的时候,没有放炮,桥底下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那个人嘴碎说的很一些,说我妈是克夫的命……
我爹也就是远近闻名的木工董师傅,是一个重情的庄稼人,最终还是把我妈娶进了门。我妈虽疯,但遇到了我爹。我妈生我的那一年,还把村里的麦秸垛点着了。
人家不愿意,撵到家里非要打我妈。我爹好说歹说,人家还是不愿意。最后我爹给那家人跪下,磕了咚咚咚响的几个头,头上也磕流血了,血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里,人家才算罢休。
就这样,我爹也没有打我妈,因为那时候我还在我妈肚子里静静地熟睡。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铺着一床棉被子的晚上,那天的夜晚有月亮,月光透过格子窗户照进了屋子里,随着我第一声啼哭,门口的我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接生婆王奶奶对我爹说:“学文啊,是个儿子,你当爹了!你瞅瞅,起个名吧!”
我爹激动的不知所措了,搓搓手跺跺脚,抬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嘴里念叨着:“太好啦!太好啦!月亮,月亮……月月,月月……”
“好好好!好名字!就叫月月!”接生婆王奶奶说。
我妈对于我的出生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她不懂我是她的孩子,只记得她抱我的时候,觉得我很可爱吧。从此我就成了我妈的玩具。我妈觉得抱着我很亲切。
也许是母爱的情感与呵护。我妈不会照顾我,但对我很好,好到我差点儿死去。有一次,我妈喂我吃馍,她把馍揉碎往我嘴里塞,因为我还小,咽不下去馍花,差点儿就噎死了。这一幕刚好被我爹看到,我爹第一次打了我妈一巴掌。
我爹把我抱在怀里。生气地对我妈说:“你个傻种!她是恁儿!”我妈不会说话,但是她看出了我爹生气了。坐在地上眼神儿无辜地捂着被打的脸。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妈还是出事儿了。我爹也是那一年走的。
我妈去北地捡了一个打农药的瓶子,看见里面还有半瓶子水,她傻傻地分不清楚是水是药,就喝了。结果就躺在地头的土路上,口吐白沫不动了。
村里有人告诉我爹我妈死在地头了,我爹知道我妈精神上的问题,就撒腿跑出了村子。我爹抱着我妈,找到一辆架子车,铺上竹席,拉着口吐白沫的我妈就往南关医院赶。
结果,刚进县城的时候,右边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疾驰而来,我爹被卷进了大卡车的第二个轮子底下,头脑充血,眼珠子也出来了。嘴里都是血,好像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才咽气的,我爹喊的是“秀芝……”我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柏油马路上。
我妈被架子车甩了好远,落在了路边的花坛里,躺在了一棵花树下,随着花香的萦绕,我爹牵着我妈,飘向了遥远的天边……
我爷说,肇事司机赔了我家七万块钱,算是私了了,我爷还说我现在上学的学费就是我爹我妈的血汗钱呐……
一所土墙头围成的院子里,我爷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喝了一口茶说:“月月,你能听懂我给你说的吗?你爹你妈命苦啊!”
“爷,你说的我懂!我懂!”我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