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天阔,昨天你走开了,我帮你收了封日本的航空信,不会是女朋友在那边吧?”
女人晃晃酒杯,笑嘻嘻地盯着我,眼底却像两汪深泉。
哪里。我赶紧声明。
师傅真有点歪打正着了——
是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期盼,太平洋那头有美国来信。
昨天下午,猛然发现桌上外国航空信一枚,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躲在墙角再细看一下,却是……东京的邮戳。
太平洋的那一端,比这一端。确实看上去要远。
远得太多……
“我能理解你师兄。那年去培训了六个月,我也差点不想回来。”茹钰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个男生,需要养家糊口的话。那边,真的跟我们这边完全不同的世界。”
“哦。”我有点好奇,“师傅您是哪一年去日本的?”
“前年吧。95年。那年正好是抗战胜利50周年。所以有点怪怪的感觉。当初我也没想太多,单位派我去就去了——没想到,真的是一段很特别的经历……其实之前,我可能和你一样,对这国家没什么好感。”茹钰看了我一眼。
我默契地笑了笑。其实茹钰还有一句话没说:
去到那边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庆祝抗战胜利50周年,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一厢情愿:日本人可不觉得是他们战败;他们顶多觉得是输给了美国的两颗原子弹而已(确实也是:战死的中国人远多于日本人,且日本战败也不用赔一分钱,你说人家战败方能有感觉吗[1]?)
“知道吗?我刚去对方工厂里时,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技术领先。真的,跟技术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人家的纪律要求:人家的车间特别干净,简直像五星级酒店,我去了第一下就震住了。
原来,他们要求车间地板每天清洁十次,专人负责,每天考察。他们告诉我,这样才能保证环境清洁和产品品质。少一次都有影响。乍一听,我也没觉得什么,不就是个清洁工作嘛。然后,我发现人家真的是每天都在做清洁,十次,只多不少。且没人盯着,全凭自觉,要说你清洁个九次八次,也未必有人发觉对吧?可是人家不,就是这样坚持。跟我们中国人比,是不是有点死脑筋一根筋?
这还不算什么,我有次特意跟清洁聊天,他说已经干这个工作15年了,说起来特别自豪。我就傻了,我问他,你为何要一直干这个?又不能升职,又没有前途。
“人家反问我:怎么会没有前途?车间清洁了,产品质量才能有保证啊!工厂好我就好,这就是前途啊。至于升职,他倒是没想过。他反过来问我: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升职?“
我也听愣了:确实,这不是技术领先,这是……
师兄昨天来信,貌似与茹师傅不谋而合:
到了那边,才知道论智商,我们比日本人聪明多了,但我们跟人家相比,落后的不是一点点啊。
“所以,刚回来那阵,特别是走进我们车间,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好几次想抓住清洁批一顿,但一看人家茫然的眼神,想起人家都不是单位正式编制——对,日本工厂里干这个工作的人,眼神很清澈很坚定。跟其他工种没啥区别,这个眼神这个细节,我一直都记得。人家清洁也是正式员工,当然自豪。
头一年特别不适应,有时我走在马路上,看着旁边的人大喇喇地闯红灯,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回国了。
当然现在,我也想开了:在哪里不都一样嘛。毕竟是中国人,在自己国家呆着自在点——说真的,你让我去给车间清洁,我能保证自己每天十次不偷工减料,一年两年可以。十年八年估计我就疯了。不疯了也辞职了。”
听到这里,我怔怔地插了句:“那么,师傅你说说看,日本人又是怎么看中国人的?”我不禁想起:茹钰师傅才去半年就感触那么深,宇彬师兄可是要待上几年的啊。
他,又要如何面对这几年的异国时光……
茹钰沉默了:
“……天阔你别难过啊:我看过日本人写了篇文章,大意是说,我们尊敬古代的中国人,看不起后来的中国。因为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很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
我猛然想起天高大哥曾沉痛地提及过:“崖山之后无中国[2],明朝之后无华夏”,心头黯然,是的,中国这个民族的三千年文明史,从先秦到近代,其实就是一部人格受难史和堕落史:
春秋时的国人,生机勃发,品格清澈,创造力非凡。汉唐时的国人,雍容大气,自信心很强。及至明清,一个个却是那么麻木、懦弱,缺乏创造力,充满流氓气。
明清时的中国人和春秋时的中国人相比?简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3]
“——当然,我们国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我师傅就是。特别较真认死理的一个人,虽然没有提干,单位也给了他一大堆荣誉。可惜他刚退休,你没机会跟着他干。冯师傅经常跟我说,他其实技术也没多高,就是比别人认真,所以他那一拨同事几十号人,就他成了高级技师……
知道吗?天阔,你也有这种潜质,你前几个月在涂装线搞毕业设计,认真的神情,好像冯师傅年轻的时候……”
师傅说得投入,都忘了劝酒。我端着酒杯,想着一楼的同事甲乙丙们,这酒是彻底喝不下了:
或许,正如师兄霍宇彬所说,我们的企业是在努力追赶,可是距离世界一流水平的差距,却是越来越大了……
因为……差距,跟技术层面无关;
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南辕北辙。
我却没发觉:自己呆在这里守候江雪,也是一种南辕北辙……
想多无益。
既然师傅这么看重,我当然要努力恢复1个月前的状态。哪怕,仅仅只是形似。
毕竟,霍师兄走了,茹师傅貌似成了我在这里唯一的慰藉。
[1]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作为战胜国,得到的胜利成果却是日本在东北的权益转让给了苏联,外加上承认蒙古的独立。详见1945年6月,美、苏、英三国通知中国的《雅尔塔协定》。
[2] 出自西南联合大学某历史教授。宋祥兴二年(1279)正月,张弘范兵至崖山。南宋残军与元军在崖门海域展开历时20多天的大海战,双方投入兵力50余万,动用战船2千余艘,最终宋军全军覆没,南宋灭亡。另,蒙古军的屠城,杀掉北方百分之八十的汉人,华夏精英殆尽。此之谓“崖山之后无中国”。
[3] 见张宏杰《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