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卧 底:初识女师傅
7月17日 星期四 初伏。
【启动央企时间】:
“来,小楚,这就是茹工,以后就是你的实习师傅。”科长热情地招呼。
正式上班第一天。
从办公主楼一路走来,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老科长也没说太多,似乎和我一样心不在焉:
到今天,距离机场送别江雪已过去整整18天。
到昨天,则是过去17天。
天知道,我每天就是这样数数数过来的——
6月份的日子真够漫长,没想到到了7月,还是这样。
……
但上到涂装车间一楼半的办公室,看见茹钰,老科长一下子精神了很多。
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非常熟悉的陌生人。
茹钰抬头一看,顿时笑靥如花:“真是你啊天阔?!”看来她是有点小惊喜,都忘了跟科长打招呼。
我第一次见到茹钰,距离毕业有且只有三个月。
正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的季节。我刚刚和江雪庆祝完相识三周年。当然也是我们四人组的三周年纪念。
那时在我眼中,全世界的女生已经聚焦或浓缩成一个。就是江雪。当然,还有林晨枫。
至于茹钰?认识了也就认识了。
毕业但不用离校的我,却比别人更依恋母校。那一阵,我最喜欢晨跑后,静立中心草坪,独自向着晨曦。有时也拉着江雪对朝霞行注目礼,让朝阳亲吻她脸庞上的茸毛。
彼时,我是那样的相信,我确信,江雪,才是我对青春、对世界的唯一正确的打开方式。
年轻的我,对未来,就是这样坚信不疑。
却不知身后风波乍起,吹皱的何止是一池春水[1]。
直到3个月后的仲夏,茹钰正式成了我的见习师傅,我依然没意识到,青春,原来有N个打开方式。甚至,正确的打开方式,也未必只有一个。
“认识就好。小楚以后就交给你带了。”科长说着上前想拍拍她的肩膀,却被茹钰一个倒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躲过了:“来,天阔,喝水吧!”
科长似乎有些悻悻地看了她一眼。
后来女人告诉我,其实一周前,她就听说科里要新来个大学生,名叫楚天阔。起初她都不敢相信,还以为重名——我不是早定了保送东大母校读研的吗?!
毕业即失业,在那一年尚未成汹涌之势,却已悄然拉开序幕,读研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即使不能再上一个台阶,至少也是缓期三年啊,我怎么会轻易放弃?
一声久违的“天阔”,也让我找回记忆:一个月前,我就在涂装厂做毕业课题设计。接头者正是茹钰。
由于三天两头跑过来沟通,我连她的办公室早都熟门熟路:
从门口走到对面那排齐腰高的小窗户,貌似总共也才六七步。
“认识就好。小茹你多招呼着点,在厂里关键要多注意安全——小楚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老科长似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有点恋恋不舍地推门离开了。
山寨导游退场,屋里一时就剩下我俩。
我站在原地,任周边机器声凝集,一时不知所措:今后,就在这守株待兔了?
刚才的情景,还像过电影样地回放着:
——放眼过去,都是海拔6米以上的厂房,机器不知疲倦地轰鸣,电弧如春光乍泄。前面的路看不太明朗,不知到底有多远。老员工却早都习惯:只管往前走,看都不带看。
既然交通基本靠走,说话基本靠吼,一路上,科长也干脆省了那些介绍套话在口。
一身新工服的新人我更无心瞻仰,就在半梦半醒间,飘过俩焊接车间、仨冲压车间,还有几个看上去不知干嘛的车间,被科长带到老地方——涂装车间后面的一楼半办公室。
这里,得益于自动化流水线,噪音相当收敛,加上老朋友的出现——我这才回过神来,定睛再看茹钰,眼神多了点日月换新天的诧异:
昨儿,大家还在指点江山称兄道弟,怎么转眼就要认祖归宗拜师学艺了?
看我发愣,初哥师傅笑了,亲热地拽过张椅子:
“坐啊天阔。才多久不见就生疏了——叫你‘天阔’,不介意吧?”
其实女人以前就这样称呼我,还傻乎乎地追问,毕业有没可能来这边工作?
我当时自然一笑而过,谁知竟被她说中……
我叹了口气:短短俩月,60个日夜,茹钰当然海棠依旧,可对于我们东大四人组,却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绿肥红瘦?
“哪里。”我当即回过神来,“我很高兴您叫我天阔,他们老是小楚小楚的……”
天阔与小楚两个称谓之间,真的有那么微妙差别吗?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之前上安全教育课,头一回听人这样称呼,我一呆,仿佛拳击台上的选手被对方击中要害,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涌上心来——看小唐小李都呼之即来若无其事——
难不成,东大版的“天阔”宣告至此注销,如处女航就沉沦的铁达尼克号[2]?此后茫茫大海,只剩不知所谓的“小楚”,木头般在海面招摇……
直到刚才茹钰一声久违的天阔,让我暂时实现了毕业软着陆。
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我认真打量起茹钰。
这天茹师傅应该来晚了点,还没换上她的标准夏装:
女人额头光洁,眼睛闪亮,上身无袖月白背心,成熟曲线隐约可见;下面淡蓝牛仔裤,衬出一双结实修长的腿。
我第一次发现,茹钰笑容很甜,怎么看都不像25、6岁的女工程师,倒接近……东大小女生——
想到东大,我心里蓦地一痛,赶紧按捺住思绪。
看了一星期灰色海洋了。
看得跟自己心情一样灰。
印象中,茹钰好像也是不爱红妆爱工装,连秀发都被帽子呵护得无地自容[3]。看上去跟个男师傅也没啥不同。
可今天……
“习惯就好。”不等我再深入欣赏,师傅低头一笑,转身走到那排工具柜后面。
从工具柜到对面长窗(对面就是兄弟厂地盘,可远看大院的小路),也就九步。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女人的脚步,在心中默数。
稍等。
怎么像语文书里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在数监狱尺度[4]?何况,世上有男女混居的监狱吗?
“那我先出去一下……”
我只顾嘲笑自己,瞥见茹钰已经如无其事地低头更衣,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站起。
“没事,很快就好。”
“茹师傅您——”我心一跳。脸也红了。
“你看,高度不是刚刚好啊!”茹钰站直身子,从1米5米高的工具柜后露出一圈粉颈,“厂里都这样,我也习惯啦。你看你,怎么比我还害羞?”师傅咯咯地笑了,脸颊左边有只小巧的梨涡不经意浮上来。
“这个,不过您毕竟是……”我有点语无伦次。
女人一下连用两个“习惯”,让我很不习惯。
你可以不把科长当做领导,再怎么也不能把徒弟不当男人嘛?
要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东大校园新近出炉的偷拍门事件男猪脚呢?
偷拍门。您听说过吗?
“你说我毕竟是个女人对吧?嗨,进了厂我就没太在意这个。平时碰到爬高上低,还不跟男的一样冲上去?干这行,你老把自己当女的,根本就呆不下去。”大厂果然水深,没激起女师傅胸中的一丝浪花。
这话说过N多年N多次,没啥新意。可这一次,师傅心却猛一颤,跟着浑身一震:好久没人把她当女人看了。而且,包括她自己……
茹钰说话间已经走出来,她已换上一身崭新的工服。我只觉得眼前一暗:
灰色工服以闪电的速度,收购了女人大部分特质,几乎跟刚才的准东大女生判若两人;只有几丝乌黑秀发垂到胸前,提示我对方还是个女人。
发觉我的眼神逗留在小瀑布上,茹钰自嘲一笑:
“瞧我,一当师傅就激动成这样——”
她把头发盘起,塞进工作帽,彻底把自己融入灰色海洋,“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真好。他们两个这会儿都不在。走,先带你下去一楼看看。”
茹师傅说的是另俩同事,其实我都有幸瞻仰过:
长茹钰一轮的老罗,负责管道,但似乎更乐于更上一层楼,和三楼管道工上牌桌指点山河,所以平时不大容易照到面;负责机械的小陶,年纪跟茹钰差不多,偶尔来厂给钳工画张图,除了发工资那天准到,平时就像巴西国家队前锋罗纳尔多那样走位飘忽。很有点画饼充饥现代版的味道。
我不知道的是,这二位一个比一个行踪不定,让负责电气的茹师傅,只要独自一坐回到屋里,就有种身处牢房的幻觉。虽然待遇还不错,算是单间……
当然,现在好了,我来了。屋里总算有人气了。
我现在坐的办公桌,原是属于冯师傅的。他是茹钰的师傅。就在我正式报到前几个月,他已办理好退休手续,偶尔还会回来看看老同事和茹钰;做毕业设计时我倒也遇见过一次。彼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刚退休的冯师傅对我们今后的人生,将有怎样的影响?
我们跟下面电钳组师傅打一圈招呼,坐了一会出来。茹钰又特别嘱咐我,要常下一楼小组,跟电钳工们搞好关系,不然以为你摆谱,以后开展工作就会有难度。
师傅忘了告诉我,多少由于冯师傅的退休,我才得以直接上来二楼办公室,不然就要先呆在一楼的最前线了。
我淡淡一笑:放心吧师傅,我会和他们多点润滑,少点摩擦。机器再好,也不能光是靠程序转嘛。
“看你挺机灵的,肯定没问题。”
茹钰有点被我的故作幽默逗乐了。谁也没想到,笑谈后来成为方向指引,且版本荣升为2.0。
女人不知道,她的笑容也让我放松不少——有这样的师傅多多关照,往后日子应该不会太难熬。
伊人已乘黄鹤去,我孤零零地剩在东大还有什么意义?就算读研。但我不能就这样离开生她养她的家园。
就这样,来到了江对岸的央企。其实如果我再等一下,还有更好的单位可以去,比如某某研究所。
算了吧,我认为,去哪里都一样。
可那又能怎样?但这个我没细想下去——
自从那场飞来横祸——五月校园“偷拍门”后,我知道,我已失去规划未来的权利,还不如那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女子。
彼时我哪里知道,这个无心插柳的选择,对自己的未来将有多大的影响?
[1]五代十国时期南唐词人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2] 泰坦尼克号(RMS Titanic),又译作铁达尼号, 1911年5月31日下水,1912年4月2日完工试航。泰坦尼克号是当时世界上体积最庞大、内部设施最豪华的客运轮船,有“永不沉没”的美誉 。然而讽刺的是,在她的处女航中,泰坦尼克号便遭沉没厄运。
[3] 《无地自容》是摇滚乐队黑豹乐队代表作,见1991年发行的首张专辑《黑豹》。词作者为窦唯。也是黑豹流传最广的歌曲。
[4] 捷克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这我知道。”我国中学语文课本曾收入为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