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胡五二十六岁。
那天正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胡五赌完了钱,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进了村。走到郭守义家不远的地方,突然听到郭守义家院子里一声轻响。
胡五停下马,侧着耳朵听。果然,院子里又响了一声,很轻,但胡五已经知道那是两扇门合拢时发出的。接着,就听到鞋底踩在砖阶上,摩擦出的声音,也很轻。胡五下了马,悄悄靠近,就听到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这呼吸的声音,顺着砖阶上了窑洞顶。
贼。胡五心里暗暗叫了声。
他知道里面的贼一定抱着东西,否则呼吸不会那么粗重。抱着东西,不走前面院墙或者门,上窑洞,那就一定是有人在后面接应着。这么走,也避免了被发现的可能。郭守义家窑洞的背后,就是一望无际、密密的青纱帐。
胡五高抬腿轻落步,几个起落,就到了窑洞拐角,探头一看,果然墙根那儿蹲着一个人。
胡五可是这方圆百十里内有名的赌徒啊。这赌徒,一靠眼力,二靠听力。这两项胡五都比别人强。
胡五蹲下来,探出半个脑袋看着。
果然,上面的那人开始往下系东西,下面那个人接了,学了三声蛤蟆叫,窑洞上传出来两声蛤蟆叫,一长一短。
胡五就知道还有东西,窑顶上那人又搬去了。就趁这个功夫,胡五猫着腰,像一只狸猫一样,顺着墙根就靠近了墙底的那个人,等那个人察觉时,胡五早就跳了起来,一下子把那人压在了身下。紧接着,胡五膝盖压着那人的脑袋,右手压住那人的胳膊,左手拽下那人的腰带。三下五除二,他已经把那人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了一把青草。
一会儿,上面一声咳嗽。胡五下面也一声咳嗽,接着,就有东西从上面系下来。胡五接了,放在一边。上面的人开始顺着绳子往下溜,脚还没沾着地,胡五一步上前,左手卡着那人的后脖子,把他死死地压在了墙上,右手拽过绳子,就把那人给绑了。
那人疼的“呀”喊出来,声音还没有落下,嘴里早给塞进了一团青草。
胡五知道贼结的是十字断头结,他向上顺顺绳子,猛地一磴,绳子的那头就松了,软趴趴地落下来。胡五就又把两个人背靠背紧紧地捆起来,最后打了死结。
做完了这些,他就坐在墙根的土台上背对着两个贼抽烟。一锅烟抽完,他把烟锅在鞋底磕净了。一只手一个包袱,拎到郭守义家门口。回来把捆成树桩一样的两个贼扛在肩上,也放在了郭守义家门口。回身牵过自己的马,飞身上马,脚后跟一磕马肚,就走了。不到十秒钟又回来了,对那两个贼说:
明人不做暗事。我叫胡五,你俩活该今天撞到我的手上了。以后记住了,趟路赶水,到了司马村绕着走。
说完,一打马,回家睡觉。
胡五是被小四儿摇醒的。小四儿是胡五的堂侄,生下来发了一次高烧,就成了哑巴。因为胡五的照顾,才没有人欺负。胡五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心底里也把小四儿当亲弟弟看。
小四儿两只手比划着,嘴里“啊啊啊”地没完,两只眼睛瞪得就像牛眼睛。胡五就起来,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直灌进胃里,这才跟着小四儿出来。
郭守义家门前,早已黑压压都是人。胡五挤进去,还没有站稳脚,郭守义家的二儿子郭锦泰一眼看到了胡五,直步跨到胡五面前,指着两个贼说:“哥,抓住'何不空'了……”
胡五暗暗吃了一惊。
何不空是这远近闻民的贼。“不空”是说他只要想偷,就没有空手过。官府张榜悬赏,一直都捉不住。没想到让自己捉住了。
“哥。你看怎——”郭锦泰的话还没有说完,胡五转身推开众人,大踏步走了。
回到家,胡五坐在炕沿儿发愣。
赌场上,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胡五不止一次听说过何不空的名号,据说这个人有八个把子兄弟,个个了得,因此得了个“八虎”的名号。又据说何不空是“盗”“贼”两路具走。盗,就是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贼,就是入室偷窃,不伤人性命。
现在把何不空给抓了,这就是和“八虎”结下了梁子。想到这里,胡五才想起来小四儿,就出门去找。还没有到门口,小四儿已经跑进来,一头撞进胡五的怀里。
看了半天,才明白郭锦泰把何不空给放了。胡五一拍大腿,心里暗道声“操”,就坐在了炕沿儿。
抽了三锅烟以后,他打发小四儿回去,自己把烟袋锅别在腰里。他要到郭守义家去。
进了郭守义家的前院,就听到正院里正猜拳猜得热闹。他急忙进去,站在院子当中,叫郭锦泰的名字。
郭锦泰有些意外,叫了声哥。
胡五就问里面喝酒是谁,郭锦泰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低声说,哥你也知道,这人,咱们惹不起啊。万一……
“万一个屁。”胡五说了这句话,转身要走。郭锦泰就拉住了胡五的手,说,哥,你在道儿上有朋友,你进去喝两杯,给我说说。胡五执意要走,还没走到垂花门,就听的背后有人说话了:
“你是叫胡五吧,我何老六最喜欢交朋友了,早就听说了司马村的胡五,今天见了,不喝两杯再走?给哥个面子。”
胡五转身,就看到正窑挑檐底下,叉腿站着一个汉子。胡五心下里就奇怪,这汉子怎么比晚上又高又胖?现在何不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走是走不了的了,就进去吧,看他怎么说。
到了里屋,炕上摆着矮腿方桌,桌子里面背窗坐着一个汉子,冲胡五一抱拳,不说话。
三个人都落了座。胡五拿着酒壶给每人都倒满,自己拿过来三个酒盅,也倒满,举起第一杯酒,说:“我来晚了。对主客都不敬,先罚三杯。”一口气,三杯酒落了肚。再倒满,看着何不空说:
“今天能够认识两位大哥,是我的福气。大哥一见我就知道我的名字,可见大哥心里有我。这份情谊,弟弟实在感动。三杯为敬。”伸手把三杯酒夹在右手指间,手臂一抬,酒已进嘴。
胡五再倒满,说:“两位哥哥,我出门一根棍,回家一条炕,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什么牵挂。要说有什么念想,就是一直都想认识英雄。今天算是如愿了,高兴,高兴,借锦泰弟的酒,表达一下。”左右手轮着举酒杯,那三杯酒都化作一道白光,隔着老远就飞进胡五的口里。
“好!”何不空大喊一声,举起酒杯:“哥陪你一个。”一仰脖子,喝了。其他两个人也举起酒,陪了一杯。
胡五知道自己已经化解了一个冤仇了,心里就稍稍放松了一些。接下来,推杯换盏,四个人喝的尽兴。
又喝了五六轮,何不空搂住胡五的肩膀,嘴里的酒气喷到了胡五的脸上,说:“哥爱你这个弟弟。对了,刚才听说你还一个人?这怎么行。哥有一个妹子,贤惠。我回去问问她?”
胡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正犹豫间,何不空一扭头,一瞪眼,低声道:“怎么,哥的妹子,配不上你?”
“哪里的话。我是觉得我配不上,怕跟了我吃苦。”胡五急忙分辨。
何不空哈哈笑了,复搂住了胡五的肩膀:“我爱死你这个弟弟了。就这么说定了,回头给你下八字。”转头向着郭锦泰,笑着问:“我胡老弟家里穷?真的?”
郭锦泰陪着笑,点点头。
“这点子屁事。弟弟你别操心了,这事包在我们身上。锦泰,你说是不是?”
郭锦泰连忙是是。
“那好。锦泰,一言为定啊。你家老爷子郭守义有钱,这我知道。说定了啊,我一半你一半,胡老弟办事儿的钱就齐了。今儿个是初七,十五我来给下八字,到时候你准备好。”
郭锦泰看一眼胡五,脸上堆着笑,比死了爹都难看。
就这样,胡五娶了何翠莲,接着,何不空又给了一些钱,胡五开了一家赌场,胡五让小四儿照顾着,一家人过起了安稳日子。
转眼间胡五已经有了一个小男孩,孩子满月那天,胡五摆了二十桌酒,请了街坊邻里和各路朋友。大家喝到高兴时,翠莲抱着孩子出来,给大家讨喜。何不空拿出一副银锁,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正举着孩子看孩子哭,突然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对日本兵把院子围了起来。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军官走进来,屁股后的翻译把那个军官的话传给大家。
原来,有人告密,说何不空私下里和西山里的八路联系,偷偷地给八路送补给。这个人就是何不空。
日本军官要人们指出何不空来,谁也不敢说,日本军官看到了何不空手里的孩子,慢慢的走上来。就在这时,何不空把孩子递到何翠莲手里,迎着日本军官走前去,说:“就是老子。”
就在大家还在发愣的时候,四个日本兵已经冲上来,按住何不空就往外走。
就这样,何不空被抓走了。
一个月后,胡五才被允许到牢里看他。为了救何不空出来,胡五把赌场也买了。何不空当时已经被打得失了人形,躺在麦秸堆里话也说不完整了。胡五抱着何不空,眼泪就下来了。他打开带来的鸡汤,一口口地吹凉了给何不空喂,看着他喝了十几口,何不空摇头。接着,冲胡五招手。胡五把脸凑过去,才听到何不空低哑的声音:“小心郭锦泰。”
胡五一惊,再想问什么时,狱警已经走进来。胡五不得已起身又塞给狱警十块大洋,请他照顾何不空。狱警笑笑,把钱装进口袋里,催胡五快走。
十几天后,何不空就被枪毙了。那天,何翠莲哭得昏过去两回。
这年的冬天,胡五在街上碰到了郭锦泰。郭锦泰没有认出他,正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走。胡五叫了声他的名字,郭锦泰一抬头,看到了是胡五,有些意外。
“郭三儿,又发财了?”胡五问。“郭三”是郭锦泰的小名。
郭锦泰嘿嘿地笑着,冲胡五弯了弯腰,否认着,还要走。胡五一把拉住了他,问:“郭三儿,这长时间我就一直纳闷,谁告的何不空?找到这人,我活吃了他。”
郭锦泰看着胡五,笑说:“谁知道哩。何不空得罪了那么多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再怎么也不能做这事呀,这是断子绝孙的事呀。哥,要不我给你打听打听?”
“怎么打听?”胡五问。
“保安团里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我问问他。不过,你也知道,这些人,都是认钱不认妈的人,怕要破费才行。”
“行。钱我出。”
两天后的夜里,胡五到了郭锦泰家。郭锦泰正坐在太师椅上看账,见胡五走进来,急忙把账本往桌下藏了,起身迎接。胡五问了情况,郭锦泰说事儿难办,对方一直都没有回话。胡五就告辞出来。
回到家,胡五倒头就睡。到了夜半三更时,胡五起来,悄悄地下了地,出了门,直奔郭锦泰家。
他翻墙入内,摸到了郭锦泰的屋子,从门缝里拨开了门栅,悄悄地进去,找了半天,才找到账本。拿着出来,飞快地跑回来,点灯仔细一页页查看。终于,在何不空出事后不久,他看到有一笔一百五十元的进项。胡五仔细想想,告示上举报的赏赐就是一百五十元。胡五把牙咬得崩崩响,叫起来何翠莲,让她赶紧收拾值钱的东西。在何翠莲的逼问之下,就把这事完完整整告诉她。何翠莲听了,盯着胡五的眼睛,她直到接下来胡五要去做什么,就不再问,起身穿衣收拾。
胡五后腰里揣了一把菜刀,怀里揣着账本,原路摸回到了郭锦泰家。进了屋子,正要叫郭锦泰时,后腰一疼。
原来,郭锦泰半夜起来解手,顺手摸一下账本。这一摸,就出了一身冷汗。想了半天,觉得胡五实在可疑。这么一想,就害怕。于是到下房里找出来一杆标枪,自己立在门背后,就等着。果然,看到一个黑影走进来,于是屏住呼吸,端起标枪,照着黑影就狠劲儿刺去。
没成想,胡五别在后腰上的菜刀救了他。郭锦泰的墙头正扎在菜刀上,墙头一滑,再加上胡五本能地一闪,枪头走偏,力量也减了一半,但仍然在胡五腰上戳了一个伤口。胡五一转身,手已经抓住了枪杆,手里用劲,一送,一带,郭锦泰连人带枪就被带了过来。这时胡五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刀,横着照着郭锦泰的脖子就砍过去。郭锦泰连一声呼叫都没有发出来,就趴在了地上,两条腿蹬着,只有出的气了。
胡五跨过他的尸体,原路回来。到家,何翠莲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胡五套好了大车,一路烟向西边山里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