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谷,你说姥姥这次急着叫我去究竟所为何事?”
狐狸洞中,凤九坐在石凳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拿着笔在书桌上漫不经心地勾勾画画。
“你这可就问倒我了,小殿下。姥姥她隐居孚觅仙山,甚少现世。连你娘亲她都鲜少能见着她老人家,我一小小的树精又怎会知道。”
凤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遂放下笔,干脆两只手都托着下巴。
“姥姥突然找我究竟有何事呢?”
“最近青丘没什么大事,东荒也太平。小殿下你就别多想了,权且当是春暖花开之际去孚觅仙山踏青赏花,顺道探望下姥姥她老人家尽尽孝道。”
凤九嗯了一声,最近的日子是也无趣了些。懒洋洋地起了身,她遂朝自己的闺房去。
“替我准备些上好的茶叶,我总不能空手去。”
“诶,好嘞!”
迷谷替她收拾了下乱糟糟的桌子,顺带将凉透了的茶水也一并端了走。
凤九给自己准备了两件换洗衣裳。迷谷说得没错,就当是去散心一趟。东荒近来安稳无事,也是个放松休息的好时机。拿完衣裳,凤九立在一架子的桃花醉前犹豫了一下。想着毕竟姥姥年岁大了,不大好饮酒,于是只取了两坛入墟鼎。这一路上游山玩水总是能遇上个借酒抒情的地方喝上一喝,若是不带上折颜的佳酿委实有些对不起小叔给她顺的这些个好酒。踌躇了一会儿,她大手一挥,架子便空了。反正只要她幻了原身撒一撒娇,小叔定还会给她顺,委实不愁断了酒瘾。饮酒最怕不尽兴,若是两坛下去还没醉,那便就坏了大好的兴致。出了闺房,她又去了趟后厨。姥姥派人送来的书信上点了名地要吃她做的绿豆糕,她自然不好叫姥姥失望。反正在路上也是要吃干粮的,喝点小酒也少不了些小点心,于是她便索性多准备了些糕点一同带着。
“小殿下,茶叶备好了。”迷谷探了半个脑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凤九一边打包糕点一边想了一想。她去一趟孚觅仙山也用不了几日,即便路上走得慢些,来回也就一两日的光景。也不知姥姥那处究竟是何事,若不是什么大事,便也耽搁不了几天。现如今姑姑在九重天上过好日子,爹爹娘亲在北荒的府邸甚少回青丘,小叔成天和折颜混在一处。她不见个几日倒也无甚痛痒。反正她从小就是被丢在青丘由姑姑带着散养长大的,眼下爷爷奶奶出门游历四方,狐狸洞就剩她和迷谷,倒也没什么需要交代的。
“能有什么可交代的!”凤九继续手上的动作,“若是我爹派人来说亲,你便替我回了。就说我看不上。若他再叨叨絮絮,你就说人家看不上我便是。”
这些年,除了爹爹隔三差五就要给她安排一趟相亲之外,日子也还算过得挺舒坦。东荒事多的时候,她便忙些;事少的时候,她便闲些。闲着没事的时候,她就拿出当年帝君送她的四海八荒图,一看便是一宿。
……
“世间万物渺小至斯,没什么可值得惦念的。”
……
遥记继任君位那日,她初闻这句话时确实心都凉透了。可当她打开这张四海八荒图的时候,却不禁会心一笑。帝君说她打开它看一眼便知,果真如他所言。
幻出这四海八荒图在灶台边展开,手指抚过上头的墨迹,在青丘的位置停了下来。重重墨渍上竟呈了一个“等”字。那一句没什么可值得惦念的,不过就是要她放宽心罢了。
这一等,便是五百余年。自南天门那一别后,她便再未有见过他。
凤九不用去朝会,只爷爷代表青丘出席。是以,她连见他一见的机会都寻不到。成玉偶尔会来青丘看望她,却也带不来太多关于帝君的消息。只闻他这些年闭关多数,鲜少踏出宫门,也无人知道他周身仙法究竟恢复得如何。凤九虽担忧,却也不敢去寻他。帝君叫她等,且要她在青丘等,她便只能等。这是她与帝君间的约定,无人知晓。她会等他,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纵使爹爹逼得紧,她也断不会嫁作他人妇。
将包好的糕点和这四海八荒图纳入墟鼎,凤九便出了门。
孚觅仙山在青丘的东面,其实并不是很远,寻常花上小半日也就到了。去的路上,凤九也没有多耽搁,只在一处瀑布前喝了小半坛子的桃花醉。她出发时是晌午,日头正旺。喝了些酒有些微醺,便就择了处枝头打了个瞌睡。抵达孚觅仙山时也才不过戌时过半。姥姥遣了家丁在山脚下迎她,是以她去到山上也没花多少时辰。姥姥见了她又是亲又是抱的,还顺带捏了她好几下脸蛋。凤九搂着姥姥的腰撒了会儿娇,伴着止不住的哈欠。仙母叫丫鬟领她去厢房睡觉,说待她睡饱了睡清醒了,明日有要事同她讲。凤九点了点头,虽然她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但以她目前的精神头,的确不适合讨论要紧事情。于是她朝着姥姥拜了拜,便就随了丫鬟去歇息。
因着白日里喝了点小酒,凤九一觉便就到了天亮。她伸了伸懒腰坐起身子,遂把地上的被子再捡起来。姥姥爱干净,若是知道她又把被子踢到了地上,洗衣房的丫鬟便就要遭殃跟着受累了。这屋子本就是刚收拾打扫干净的,地上也没什么灰尘,掉到地上断不会弄脏这一褥被子,委实没必要洗。蓬头垢面的,凤九便去了姥姥的寝殿。这个时辰,姥姥定还在睡觉。她贪睡的毛病便是遗传自姥姥,且还是难得的隔代遗传。蹑手蹑脚地推开寝殿的门,果真见了鲛帐内熟悉的身影。凤九心头一乐。这么多年了,终于又有机会可以同姥姥睡一处。上一回她同姥姥一起睡的时候,还不满三万岁。姥姥疼她,回回都是搂着她给她唱歌谣哄她睡觉。从奶娃娃一直哄到她成人。随后,她便很少再去孚觅仙山了。
钻入鲛帐,凤九掀了被子就朝姥姥怀里一拱,遂心满意足地闻着她身上温暖的馨香。
“小丫头,这么大了还同姥姥一起睡,羞不羞!”
孚觅仙母嘴上虽这么说,却是很自然地便抬手去顺她如墨的长发,慈爱难掩。
“不羞不羞,跟姥姥比凤九永远都是个孩子!”
她替她掖了掖被子,关切道,“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踢被子?”
凤九干笑了几声,有些结巴,“没……没踢被子。”
仙母唔了一声,“昨日刚洗干净的,今日便又要洗了。别人家洗被子都是因为崽儿尿床,我们家是因为睡觉不老实!”
“姥姥……”凤九红了脸。
“九丫头啊,有时候姥姥倒是希望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叹了口气。
凤九皱了皱眉,觉得今日姥姥有些奇怪。依她的性子可断不会唉声叹气,没叫他人唉声叹气就不错了。抬了脑袋,她有些困惑,“姥姥何出此言?”
孚觅仙母顿了顿,“若你还是个娃娃,有些事情便就不用去面对。”
一丝不祥划过心头,“姥姥这次急着寻我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顿了顿,凤九突然有些慌,“难道……难道连姥姥也要逼我嫁人?”
“你同东华帝君的事情,姥姥管不了。你要嫁给谁,姥姥也管不了。你是姥姥的宝贝,姥姥只想你过得开心……”说着,仙母便又是一叹,“姥姥只要你好好的,便也就心满意足了。”
孚觅仙母说这后半句时已是不禁有些哽咽,这叫凤九更困惑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揉了揉她的脸蛋,仙母起了身,遂唤了丫鬟来服侍。
“先起来洗漱一下吃顿饭,等吃饱了姥姥再同你说正事。”
这一顿,凤九食不知味。姥姥看起来心事重重,也无甚胃口。面前的粥还剩半碗,小菜也几乎未动。在她的注视下,凤九只得埋头吃。她吃得香,姥姥才会开心。虽然她真心觉得姥姥府上的厨子的确是该换一换了。
早膳过后,丫鬟们又端了些点心水果,凤九吃了几口便急急寻问事因。今日姥姥委实反常得很,叫她很是焦心。
欲言又止,孚觅仙母终是开了口。
“丫头,你飞升上仙的天劫将至了。”
凤九一惊,蜜瓜掉在了地上。
“姥姥,你是说我要飞升上仙了?这么快!”
仙母已是含了泪,“的确是太快了……你还这么小……”
凤九将地上的瓜果捡了起来放在一旁,复又瞥了几眼,觉着挺可惜。回了神,她倒是觉着有些开心。
“姥姥莫难过,这是件好事。那三道天雷凤九受得住,姥姥您别担心!”
仙杖重重地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仙母痛心疾首,“你的飞升劫难并不是那三道天雷!”
“飞升上仙不都是雷劫?”凤九有些糊涂了,她还未听说过有例外的。
孚觅仙母摸了摸她的脸蛋很是心疼,“姥姥本也以为是雷劫,细细算日子的时候才晓得那哪里是雷劫!”
“这也能算得出?”凤九迫切追问,“那我要历的究竟是个什么劫?”
仙母默了许久,终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出了口,“幻梦浩劫。”
凤九更困惑了,“也就是做个梦便算历了劫?”
“哪有这么容易!光听名字你也该能猜到这不是寻常的飞升天劫。这种程度的劫即便是在飞升上神的劫难里头都是排得上座次的,凶险程度仅次于往生劫。你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便就渡不过去。元神被困在梦里头,直至羽化。”
凤九愣了半晌,半晌后她都说不出话。难道这便是天谴,便是他们相爱需要付出的代价?即便她与帝君都已隐忍到了这般田地,上苍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亦或是老天爷知道东华在想逆天改命的办法,遂故意刁难他们?她才三万多岁,以她自身的修为,理应不会如此早便招来天劫。如今她飞升上仙便遇上了飞升上神都不见得能遇上的大劫,若说与天意无关,还真是无人会信。
“姥姥,您把凤九叫来,定不会只是告诉我这桩事,对吧?”凤九抓着仙母的手,声音已是有些颤抖,“姥姥,您是有办法的,对吧?”
相对无言,凤九便了然此劫无解。默了许久,凤九终是喃喃开口,
“我还剩多少时日……做准备?”
“你这趟天劫来得急,姥姥算出来的时候,也就剩了个把月……”
凤九又沉了许久。仙母见她失了神,也是担忧。
“九丫头,你说句话,别叫姥姥担心!”
“这件事,暂时别让任何人知道。”
抚着凤九的长发,仙母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泪下。凤九抓过她的手,扯了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安慰道,
“历劫罢了,又不是必死无疑。姥姥莫难过,凤九能渡过去的。”
虽是这样说,可凤九明白,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了。剩下的时日并不多,她需得好好计划着用,将事情全部都交代妥善。这样,她也能走得安心些。
当日,她便辞别姥姥下了山。既然已是到了东海边,不如便先去趟折颜的十里桃林,顺便探望一下小叔。这一别,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