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剂
文/夜寻
【二】
温朔盘腿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面前的巨大落地窗一尘不染，像一面漠然的半透明镜子，将屋内陈设的影子和窗外的灯火辉煌混杂在一起，使人不由得恍惚起来。
在之前的饭局上，尚辞见温朔从天台回来后面上虽依旧伶俐冷静，可眼里神色无不流露出他的魂不守舍，便提议让他先回酒店休息。温朔没有客套推辞。
这次见面，我应该表现得还不错吧？我没有任何失态的举止，我也没有太过激动的情绪。从今往后，我将永远如此，坚不可摧。
当一个孤独的人，独自面对一片寂静的喧嚣，回忆像是沙漏被摔碎之后，从里面流出的彩沙。用手去抓，却连一点粉末，都留不住。
温朔和颜亦泽第一次见面，是在韩国首尔的一个摄影棚里。
彼时的温朔还是一个必须按照公司的定位创作，不能在作品里加入个人风格的服装品牌设计师。他曾不顾家人反对学了服装设计，可毕业后的情况并不理想。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天赋和辛勤程度，他又怎会甘心认错回家，回到父母的羽翼之下，从此碌碌无为？也许是因为先天性格里带有的倔强和偏执，他拒绝了家人的帮助，只身前往韩国寻找机会。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一个潮流服装公司聘用为设计师助理。在行业内摸爬滚打将近五年后，他成为了品牌的正式设计师，拥有了自己的设计师助理。
他得到的第一个能由他全权把关的公司重点项目，便是和一位当红的中国籍偶像合作出系列服装。虽然全套服装都是由他独立设计，甚至连试装都是找来和那位明星身材相近的人代为完成，但品牌对外宣传的，却是他们二人联名设计——没关系，他并不介意，因为这样可以为他带来更可观的销量和人气，他对自己说了很多遍。
那位当红偶像，名叫颜亦泽。
温朔习惯凌晨五点半起床练习韩语，无论前天晚上画稿子睡得多晚，睡或不睡。
他总很重视他的每一个项目，不愿放过任何能让他一鸣惊人的机会。
在拍摄海报的那天，七点半，他已提前到达了摄影棚。他正准备通知司机和助理直接按时来摄影棚就好，不用去接他，却看见摄影棚门口，背对着他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挑，穿米色的修身风衣，风衣的肩带将那人肩膀显得很宽。那人虽然瘦，却光凭背影就给人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
在他身边站了另外两个矮于他的人，都穿着运动服，其中一个还带了鸭舌帽。他们一个拎着包，端着咖啡，另一个用手臂夹着一个白色文件夹。想必他们一个是助理，一个是经纪人。
那么穿风衣的人，便是颜亦泽了。
助理不经意转头，看见了正打量着他们的温朔，连忙鞠躬道声早安。经纪人和颜亦泽也转过身来，分别鞠了一躬。
颜亦泽见了温朔，有些惊讶。他以为只有自己和团队才会提前这么早来。他要做出谦虚勤勉不耍大牌的样子，让别人抓不出话题点借他炒作。他很在意，所有媒体上关于他的风评。
“你好，我叫温朔，是这次系列的总设计师和监制人。”温朔说着向颜亦泽伸出手。
“你好。”颜亦泽和温朔握手，隔着一张皮手套。
温朔有些不悦，笑着说：“你是颜亦泽吗？”然后他满意地看着颜亦泽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对一个明星来说，最尴尬的事之一便是在端架子的时候，面对一个不认识自己的陌生人。
“是我。”颜亦泽居高临下看着他，忽然柔和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
——和在镜头面前的笑容一模一样。像是人造的春风，使人明知是作秀，却依旧不由得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拍摄进行的很顺利。只是颜亦泽时不时会对温朔提出些细节上的修改建议，一脸的谦卑亲和——依旧是在负责全息记录的镜头面前。温朔也配合地点头回应，时不时和他讨论上一两句话。温朔有些惊讶地发现，大部分颜亦泽所提出的建议，竟都很有道理。
在海报拍摄结束之后，两人并肩站在镜头前接受采访。
“大家好，我是温朔，本系列的设计师。”温朔朝镜头笑起来。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面部肌肉的松紧，嘴角的弧度，都是他头天晚上对着镜子反复练过的。他知道，要想成功，除了实力，还需要一些其他因素。他要利用这次机会，成为亮点，走进大众的视野。并且，他对自己的容貌向来很有信心。
摄影师经验丰富，在发现他五官精致镜头感很好之后，稍加思量，便给他的脸来了个特写。
“首先，真的非常荣幸能与亦泽合作，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时尚感很强……”
颜亦泽将头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着，用手对着镜头比心。摄像机连忙又对准颜亦泽。这些动作已经通过千百遍的训练，深深刻入了他的潜意识里，成为了他在镜头面前的本能反应。
“那么接下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一起合作设计之后的感想或者有趣的事吧～”等温朔说完后，一个胸前挂着拉的工作牌的女生的声音从画面外传进来。温朔看见她手上举着写了关键词的提示板。
“很高兴能和温朔哥一起合作，在此之前我已期待很久。温朔哥真的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设计师，他的许多作品都能在一瞬间惊艳众人。通过这次的合作，我跟着朔哥学到了很多新知识。我发现我真的非常热爱时尚，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合作。谢谢所有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帮助了我很多。还有我的粉丝们，谢谢，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颜亦泽不留痕迹瞟一眼提示板，又对温朔微笑颔首，再看看镜头，最后对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九十度鞠躬。
“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温朔笑着说，“你们看到那件外套了吗？”他指了指衣架上的方向，镜头赶紧转过去，“这件衣服的版型是亦泽设计的哦！看到图纸之后我觉得我作为一个专业设计师，真的有必要再回炉重造了！他一直在问我好不好看，正在看这个视频的各位，你们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吗？”然后他咧嘴笑起来，踮起脚刮了刮颜亦泽的鼻子。颜亦泽眯起眼，顺从地任他调戏。透过细长眼缝，向温朔投来古怪的目光。
“你真厉害。”收工之后，颜亦泽走到温朔身边，凑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过奖了。”温朔无所谓地偏了偏脑袋。
“那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针织开衫，根本没什么版型可言。”颜亦泽压低声音恨恨道，“这下可好，不知道对家的粉丝会怎样嘲笑我。”
“这件外套价格不贵，如此一来，你家粉丝就会为了你去买它来穿。对，”温朔笑眯眯地说，“这件衣服的亮点当然不在版型，而在花纹——是我设计的。不久之后大家都将会知道，那件卖到脱销的衣服的花纹，是我设计的。”
“你真厉害。”颜亦泽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转身跟着经纪人离开了摄影棚。
颜亦泽蜷缩在被子里。
朦胧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照在纯白色被子上，在黑暗中混合成一种寂寞的颜色。
在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耳钉。
一回到家，他便径直走进卧室，一头栽到床上。没过多久就被积累已久的从内心深处往外溢出的疲惫，拖入混沌梦中。
路灯透过凌晨一点的寒冷空气，将两个单薄的人影投在水泥地上。两个人相对站在路灯不远处，沉默良久。
“亦泽，我已足够有名，也有足够的作品和经验，有能力回国自创品牌了。”
一只棕色的泰迪狗跑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像是一串笑声。也许是嗅到了藏在人心里的眼泪的味道，它一边伸着舌头哈气，一边支棱着耳朵，好奇地瞧着他们两个面无表情的人。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来，对他们鞠躬抱歉，抱走了小狗，并低声呵斥着它。
“哦，恭喜啊。”颜亦泽望着远处重新回归大地怀抱的小狗，微微笑了起来。
“从今往后，我们就散了吧。反正，反正我们之前也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而已。”温朔平静地看着颜亦泽的脸。
“所以哥……是要走了吗？”
“对，我要回家了。”
风呼啦呼啦地吹。在不远处的路灯灯杆上，挂了一个粉红色广告牌。广告画里的颜亦泽手里拿着一只冰淇凌，冲镜头甜甜地笑。广告牌被风吹得鼓起，摇摇欲坠。
“那你快走啊。”颜亦泽的声音被拖得很长，就像他平日里撒娇时惯用的奶音。好像他才是那个要求温朔离开的人。
“嗯，再见。”温朔转身。
咔嚓一声，道路旁边的草丛里闪过一道光。在一阵窸窣声之后，一个人影跑远了。
颜亦泽突然转过头来，冷眼看着温朔的背影，左手扯破了牛仔裤上的一个洞。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他今晚本来打算对温朔认错道歉的，为他做的那些不堪的龌龊事。可事到如今才发现，温朔也许根本就不介意他所做的任何事，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他吧？
“温朔！”颜亦泽突然叫住他，“温朔，温朔，”他的声音在轻轻颤抖，“如果我们下次再见，你，有没有可能对我有一点点的真心？”复又喃喃道，“我有没有可能，对你有一点点的真心？”
“明天的娱乐版头条是关于我们的，你做好准备。”温朔没有回答他，顿了顿，向前方迈开了脚步。
又一阵风刮过，枯叶簌簌飘落，像一场盛大的迁徙，成群的黄叶一同奔赴死亡。
颜亦泽看着温朔毛茸茸的后脑勺，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他忽然想起温朔最近因为睡眠不足免疫力下降，而一直低烧着。他怎么忘了呢，没提醒他多穿些衣服。他离去的背影是那样单薄，又是那样坚定。
地老天荒那类词，永远与他们这一类人，没有任何关联。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激情总是耗损着我们游移的心。
也许这才是顺理成章的结局，一切终于步回正轨。
月亮缺了又圆，草木绿了又黄。改变得最少的是人，改变得最多的也是人。
我还站在那里，与远方的黑暗对峙，心里竟还哼着一首欢快的歌。
时间过得真快，快到让人心碎。
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我终将独自长大。
就连秋天，也在枯叶铺就的坟墓里安静地睡下了。
冬天来了，你也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