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剂
文/夜寻
【一】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温朔冷冷盯着镜中的自己,在第三次确认发型衣饰完美无缺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这是他最后一道防线,他必须无懈可击。
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檀香味清新剂的味道,吊顶和镜子后方散发出模糊而柔软的橘黄色灯光,显得那一尘不染的洗手台和梳妆镜格外清冷。这里比外面干净多了,一切嘈杂与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躲在这只有他一人的卫生间里。
他理了理过长的刘海,伸手拉门。然而不知何故,今天那仿古雕花木门格外沉重,怎么也拉不开。温朔不禁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嘴角依旧上扬,眼底也依旧毫无笑意。
门最终还是被拉开了,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中的灯红酒绿刺痛了他的眼。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嬉闹声、音乐声、交谈声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又是一阵恍惚。
呐,我又来到了这里。他一边想着,一边面不改色穿过正沉迷于声色犬马的人们,径直向电梯走去。
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餐厅,以前只有达官贵人时常来这里消费,后来来这里聚会的演艺圈和时尚圈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从三楼开始整层全是高级包厢,走廊两旁不时传来阵阵哄笑。服饰统一的服务生都面带微笑,收敛着下巴,拿着托盘或是账单夹轻而快地贴着墙行走,见到客人微微欠身打招呼。
“尚先生他们在一号间。”一个服务生对温朔说。
“谢谢,我自己去就好,小英你去忙吧。”
一个年轻的男服务生叩了叩门,然后无声将门拉开。
“辛苦。”温朔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钞票,信步走了进去。
方才热闹得如火如荼的包厢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身型瘦削的迟到者——或者说是今天宴会的主角,他们断定会缺席的主角。
温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探究目光熟视无睹,下巴微微扬起,嘴角带着似是嘲讽的笑意。
不过是个所谓朋友间的小聚会而已,继续保持微笑,他提醒自己。
“温朔来啦?”坐在主位上的年轻男人起身对温朔笑着说。他的脸清秀而白皙,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精致;他的眼角微微下垂,在水晶灯下闪烁着温和的光,使人不由自主无条件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可温朔却暗自打了个寒战。这是在这世上唯一能迫使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的人,是知道他全部过去的人,也是他在这个圈子里独自打拼不得不依附的靠山。
尚辞,《V》杂志中国版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编。他曾经当过亚洲版杂志的设计总监,在如今新当红的亚洲模特和设计师里,有三分之二都是他发掘和栽培的。年纪轻轻的他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地位,除了靠过人的天赋和努力,还要靠着怎样的手段,一直是圈内人在化妆间或道具房内津津乐道的谈资。
“尚辞哥,”温朔强迫自己放松,也望着他笑,“刚才在家里睡着了,抱歉来晚了。”他笑得轻松自然,但他的脖子却是僵硬的。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不敢看坐在尚辞身边正低头看手机的男人。可他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扫向他,和他身边巧笑倩兮的漂亮女孩。
“听说你最近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稿子,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尚辞拉开身旁的座椅,“快来坐吧。”
席上的人们好像反应过来什么,陆续向温朔打招呼,温朔也笑着与他们寒暄,仿佛之前尴尬而带着敌意的静默根本不存在。
包厢内又回荡着说笑声和觥筹交错的声音,人们好像又快乐起来。
除了那个坐在尚辞身边的男人。他低头盯着手机,唇角挂着僵硬的笑,屏幕上一片黑暗。
“阿泽?”女孩往他盘子里夹了一块乳鸽,见他毫无反应,疑惑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尚辞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温朔,温朔的唇角依旧微微上扬,似乎被人强行钉在上面。此时的他一定不知道,这般表情的自己和颜亦泽,几乎一模一样。
他放下了正准备吃的西兰花,拿起碗想要盛汤。他应该请服务生代劳的,可是他忘了。在他将汤水洒出来的前一秒,尚辞接过了汤勺,“我来吧。”
“谢谢。”温朔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感激地朝他眨眨眼,可还是难掩尴尬。
这时颜亦泽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我告诉你,你记好了,我不可能吃这么油腻的食物,永远不可能!”
女孩有些不知所措,讪讪应了一声。
“阿莱你别在意,亦泽他可能是喝多了,说话不经过大脑。”尚辞将手搭在颜亦泽肩膀上,看上去没心没肺地咧嘴笑道。
“我没喝酒!”颜亦泽并不领情,烦躁地起身踱步走出了包间。
一瞬间鸦雀无声。今天的空调温度似乎被调得太低了,无论多么热闹的气氛都无法熔解无形中凝结的空气,一不小心,就进入一片令人感到局促又振奋的死寂。每个人都紧张起来,在等着别人的好戏,无声拉开帷幕。
“怎么都不说话了?”温朔噗嗤笑了起来。
这里不比异国,在座的人也应该都或多或少对他的不堪往事有所耳闻。
没关系,只要没人说破,就没关系,没关系。
被撕裂的伤口,用华丽的衣服一遮,不就不存在了么?
他真想将杯中的酒全部灌下,用酒精来温暖自己冰凉的躯壳,顺便再麻痹一下那颗颤抖着维持他生命的心脏。
可是他不敢。他再也无力承担醉生梦死的后果。
“诶嘿!今天这个月的杂志上市之后,明天我们就要开始准备下个月的杂志了。”尚辞用手托着下巴,懒懒开口,“一个月就这一个轻松的晚上,不玩点什么吗?”
众人反复在心中推敲出玩笑话,然后再不经意讲出来,渐渐又聊得热火朝天。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暗暗关注着温朔的一举一动。这比笑话,有趣多了。
温朔低下头,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汤汁。他低垂眼帘,精致的脸阴阳莫辨。
终究还是做不到啊。如论自己被磨砺得如何伶俐圆滑,见了他之后,还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温朔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站起身。
“我大概是喝多了,去外面透透气。”他笑着对席间的人颔首示意,走出了包间。
人们的目光扫过他从未使用过的酒杯,再意味深长地与同伴对视,心中暗暗遗憾没能直接看到这场戏最精彩的部分,接下来会上演什么,只能靠他们自己去猜测了。
尚辞抬头朝温朔的背影毫不在意地笑笑,低头编辑着一条短信。
温朔走进楼梯间,一步一顿地走向顶楼。
这个饭店是个单体建筑,一共只有五层楼。
他走得很慢。楼梯间里的灯苍白而明亮,他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摇摇晃晃,像一个孤魂,也像是从他心里潜逃出来的魔鬼。
楼梯间里没有人,安静得可怕。
温朔听见自己眨眼时睫毛交错的声音,还有眼睛变得愈发湿润的声音。
他推开隔离在楼梯间与屋顶露台的玻璃门,和那个背对着他看城市灯火的人站在同一个空间里。月光洒在他身上,像天神的泪水。
“颜亦泽。”他轻声叫他的名字。
那人的背僵了僵,没有动作。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他的肩似乎又宽了许多。这样的背影,无数次被笼罩在温朔梦中远方的混沌光源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直延伸到灵魂尽头。
“颜亦泽。”他重复,声音低得像一句叹息。
颜亦泽缓缓转过身来,凝神看着他。过了很久,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朝温朔远远伸出手。
“呐,你的。我在我的枕头套里发现的。”
温朔离开很久之后,他每晚和不同的人厮混,很少独自在家里过夜。因为他无法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那张混合了他俩独特气味的床。就像无法清醒地面对一个埋葬了他们所有共同拥有的一切美好悸动的苍白坟墓。
“你看我们命中注定还会再有交集。”
直到有一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独自在家中喝了酒,恍惚而迟疑地躺在那张床上。他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席梦思里,就像沉沦在一片温柔的海里。身边却再没有那个像天使一样的人,徒留下阵阵寒凉。就在快要被酒精催使着进入梦境时,他的脸被什么细小而坚硬的东西硌得生疼。用手一摸,那物件在枕头和枕头套之间的夹层里,冰冷而沉默。床头灯的暖黄的光在瞬间填满了大半个房间。那是一枚黑色的圆形耳钉。像一个句号,抑或是逗号。自己没有耳洞,那么这是谁的?是他的吗?是他故意留下,想让他去找他吗?那是他留下的伏笔吗?
是的,一定是的。
毕竟谁会甘心呢?
“阿朔,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温朔低头笑了,唇角的弧度使他尖瘦的下颚弧度变得柔和,笑意传到了他湿润的眼底,亮晶晶的。他走近颜亦泽,接过那枚小小的耳钉,放在手心打量。黑色的耳钉在月光下泛着若有若无的光泽,细看才会发现,上面还有繁丽复杂的纹路,像是一朵什么花。这枚耳钉真好看,如果他在商店里看见,一定会毫不犹豫买下它。
他的睫毛颤了颤,唇角的笑变得悲凉和讽刺。他又恢复冷静,变回了刚才那个无懈可击的人。
“可是,这不是我的耳钉啊。”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不是忠诚专一的人啊。那我又有什么好愧疚?
此时的月光碎了一地,就像两人支离破碎的心。气氛变得尴尬。有些事正在变得更加不可挽回。
颜亦泽怔了良久,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呜咽。
今夜的星星看起来是那样遥远,远得像我们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