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以后,稍微起点小风,落几点小雨,漫山遍野的生灵便蠢蠢欲动起来。不拘何处,荒山上,田埂边,甚至是人家的瓦缝砖隙中,但凡有一点泥土,不知怎么就悄没声儿蒙上了浅浅绿意。那绿这般朦胧,这般柔嫩,如雾如纱,简直教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真是初萌的草叶儿吗,还是看走了眼呢?真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若再有几个晴好天气,受用足了阳光,酢浆草、白车轴、活血丹们便越发不得了,攥着满腔子劲头发芽抽叶,小小的新绿叶“呼啦”一下子铺满山头,炫耀似的在微风中抖动着茎叶,仿佛赢了春天对冬天无声的讨伐革命。春天好味——荠菜、马兰、春笋,也隐在这绿野之中待人发觉了。
荠菜,宁波人呼作“灰条菜”。有裂或者无裂的羽状叶片深绿色或褐绿色,放射状向外绽开,像是永不凋零的烟花匍地怒放,每一根叶脉都如同怒突的青筋,就有那样令人震慑的生命力。家里有个传统,每年初春时分必去郊外剪荠菜,像是人与天地心照不宣的仪式。我一直觉得这个过程颇有深意。高低错落的野草中,荠菜最不起眼,稍不注意就略过了它去,故非得深深弯腰、仔细排查不可。千万年进化使我们的脊椎终于能够直立,我们昂起头颅,因而获得更广阔的视野,从而成为万灵之长,然而剪荠菜的时候,我们低下头弯下腰,以一种类似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向自然深深鞠躬。天地怀抱中,人也不过是自然的其中一个孩子,并不比一棵小草更高贵。
荠菜的吃法很多,清炒是最方便的。盛进白瓷盘,菜叶碧绿,菜汤清鲜,这就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山珍了。牙齿研碎荠菜经冬的筋骨,汤汁渗入味蕾,瞬间齿颊生香。再有精致一点的吃法,荠菜焯水与冬笋、冬菇同切碎成丁,少用盐拌匀,包春卷或者包饺子都好吃极了。待到三月三,整株开花荠菜煮鸡蛋,大人小孩吃了以后阳气生发,无病无痛。
我对荠菜深有感情,一则是家常又好吃,二则是感激它用自己的无限生命力接济我们。三年前的春天阴雨连绵,家里遭遇变故,父亲没了工作,我又正是用钱的年纪,他急得头发一块一块地掉。我寄宿在学校时,他和妈妈为了省下买菜的钱常常去剪荠菜,一吃就是一个星期,所幸荠菜生命力旺盛,一场春雨过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从此以后的每个春天,再吃到荠菜时,心中似乎都多了一份感念。其实人生啊,或许也是这样,有时候命运来个当头棒喝,可是没有什么坎是真的过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