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认识杨震,也就是更为人所知的安一如,大约是因为一年前的一次巧合。在这一年之中,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微信上偶尔的聊天。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组织起了一个叫做“城市解锁”的活动。如你所知,重庆是一座充满了故事与秘密的城市;在某条寻常街道的转角,你可能就会偶遇一场历史、经历一段过去。“城市解锁”的目的,就是去发现、见证重庆城里这些非常特别的角落。
启发他开始这一切的,是机缘巧合中在网上看到一张摄于澳门的照片:一个女孩,站在一条长长的台阶前,而台阶上是一座类似于教堂的巨大建筑。喜爱摄影的他随即想到,重庆也是座山地城市,会不会也能找到类似的景色?询问之下,朋友们给他发来不少照片,其中一张的画面看上去颇有些相似,打听之下才得知这是在重庆开埠时期修建的英国盐务管理所旧址,位于南岸区马鞍山一带。颇感兴趣的安一如便前去探访,却又误入了附近的贺师能故居。这一趟,他很神奇地遇到了两条狗:一只生活在盐务管理所所在的港口医院,仿佛知道他要往哪去,很主动地在前面带他上山;另一只生活在贺师能故居中,虽然主人早已搬走,却仍会自己跑回旧地。深受打动的他惦记着再来带点吃的看看它们;又想到既然要去,不如多邀约一些朋友——这便是第一次“城市解锁”的由来。
在2015年底的一次探访中,安一如误入了枇杷山下、山坡上的一片棚户区,因为地势陡峭难行,只有来自“城外”的贫民才会在这里搭起简陋的自建房;沧桑、老旧,被周围的高楼所包围,没有公路能够通入,从地图上也无从搜索,仿佛是被凝固在时光中,与外界不相来往的孤岛——这即是他初遇燕子岩的经历。当行走其中的安一如看到了这片棚户区中最醒目的燕子旅馆时,忍不住掏出手机拍起照来。这时一个路人对他说:“多拍点照片吧。”他如梦初醒,意识到此间充满独特魅力的一切可能已在消逝的边缘,于是立即组织朋友、网友前来拜访。不过这一次,安一如告诉他们:以往的“城市解锁”,都是由他来向大家讲解这些充满历史的城市角落的故事。但关于燕子岩,反而找不到什么可讲的内容。为什么那些达官贵人故居、军人政府旧楼里能有这么多故事,这片栖居着普通老百姓的房屋却没有?从这个提问出发,他决定换一个思路,不再由他给众人讲述历史,而改由参与者们真正走进燕子岩,去探寻这里的故事,然后分享给其他人。
但因为时间仓促,这次活动的准备并不充分;加之参与者先前并没有类似经验,最后的效果并不太能让安一如满意。之后的某一天,他看到了自己朋友在十八梯的一栋老楼里拍摄的照片,顿时有了新的想法:能不能邀请一些更具备艺术实现能力的朋友,来到燕子岩,借助他们各自的专长、技法,玩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得到了燕子岩即将被拆除开发的消息。这时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立即动手准备!
在筹备初期,安一如通过网络联系到了很多对这个构想感兴趣的人。以此为契机,重庆佳想安善艺术馆也参与到了这个构想的建设中。在艺术馆的协助下,整件事情在本土文艺圈里的影响力慢慢扩大,这场轰轰烈烈的燕半计划开始逐渐成型。
傅齐岚是一位旅居北京的80后字画商人。因为想要开设一间有意思的艺术空间,他在鹅岭、枇杷山一代四处寻址,因而偶然路过燕子岩。这天中午吃饭时,餐馆的服务员给他介绍了一个友人,恰好就是安一如的微信好友,然后第一次得知了燕子岩的事情。于是他从枇杷山正街出发,沿着小路下山,走进了燕子岩,也偶遇了燕子旅馆。傅齐岚2003年来到重庆,对这座城市来说,他是个外来移民。燕子岩之于他,仿佛一座博物馆,留存着那些早在他尚未来到这座城市以前的,在此间工作、生活、离去的人们的印迹。这一切并未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而变化、消逝,当他看到这里的建筑,便仿佛能看到旧日居民们的生活在他眼前铺开。燕子岩里曾经居住着许多来此打拼的外来人口,他们曾经的生存状态对同为外来者的他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参照;随着时间和时代的变更,这一切造就了某种无以言说的陌生感,令他体会到了一种吸引。看到燕子旅馆的门外张贴着电话号码,傅齐岚便订下了一间房。房间是三号,正巧和先前安一如前来住店时是同一间,随后也成为了他一组作品的名称(《三号房》)。置身于此,周身是来自那个年代的房屋,窗户,甚至是灯泡,就仿佛真的回到了旧日、误入了当年那些外来者的生活,恍惚间有时空穿越之感。感触颇深的傅齐岚,通过先前那个服务员和燕子旅馆老板的介绍,在第二天就和安一如碰了面。这次会面,也为他在四月底时深度介入燕半计划的筹备埋下了伏笔。
“所谓展览的意义,就是这个展览很有意义。”安一如和傅齐岚都认为,促使他们共同去做好这次燕半计划展览的,其实只是一种非常本能的想法;虽然他们做的事情可能微不足道,但就是想要继续下去。哪怕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哪怕做出来的成效简陋不堪,为此努力的整个过程,其实就已经为这件事情赋予了意义。当然,事实的情况是,燕半计划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很多的支持,不少朋友一直在给安一如提供各种建议,也有人联系了媒体的报道,所以整个筹备的过程还算是比较顺利。而傅齐岚自己其实也是一个经验颇为丰富的策展人,对于展览的各种细节要求十分严格,物料的制作和设计也都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两人时常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最忙碌的时候一天都睡不了几小时。
这一切的心血和付出都将会在展览结束后画上一个句号。燕半计划的正式首展在5月15日于北滨路鎏嘉码头的佳想安善艺术馆内启动,吸引了数百位参观者的驻足。展馆被包裹于等比例大小的燕子岩景色照片海报中,这让踏入这个空间的人们仿佛穿越到了照片中那些陈旧破败的老街上。除了陈列于其中的那些直接受到燕子岩所启发的绘画、装置作品,亦有一部长达30分钟左右的视觉电影参展,展现了城市废墟上一场盛大的魔幻景致。展览中还引入了国内首创的论坛剧场(观众可以参与到表演中,改变剧情的走向),以城市拆迁命题,聚焦都市人的焦虑内心。当天下午的活动中,安一如还亲自伴奏了由他参与创作的歌曲,为燕子岩唱响一曲挽歌。
展馆内汇集了二十余位“素人”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主要以绘画、装置和视觉为主。事实上,这次展览和你在这座城市里看到的所有类似主题的展览都不同;安一如特别对我强调,这绝不是一场“记录”。比如说,你能看到仿佛具有暗黑、儿童画风格的绘画,或者充满想象力的科幻风格作品,由旧物摆成的装置艺术,也有令人充满无限遐想、具有强烈视觉风格的短片。燕子岩和燕子旅馆是这场展览的核心,扮演着一个Inspiration的存在,所有作品都是受其启发,却绝无形式或内容的限制;或新锐、或传统,每位艺术家都从自己的关注点出发,选择自己善于使用的技法,用自己的理念去解读这一切。诸多作品中,我个人很喜欢插画家何承霖创作的《无法抵抗的新生》。画面中那只低头屈服的猛虎,皮肤之下是旧砖的纹路,寓意着城市变迁的不可抵挡。杜小米的作品中,把燕子旅馆门前的图案马赛克化,将传统技艺和流行元素结合了起来。这种对现有之物大胆地拆解、重构,也许正是这一展览最值得我们回味之处。
被包含在燕半计划中同时进行的,还有一个“认养计划”,即每个人都可以从燕子岩拾走一件旧物、一块砖甚至一块残骸,带回自己的生活中继续使用,继续发挥其生命;在其新的主人手中得以活化,或者被转化为新的物件,得到一次新生。傅齐岚移栽了燕子旅馆前的一棵石榴树。他说:“有些东西很容易被摧毁。但如果你将之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也许就会赋予其另外一层意义。若它能勾起你的情节,覆盖你的思绪,哪怕是一块砖,都能赋予一种情感。”安一如认为,相较于认养计划中人为的、物理上的迁移,燕半计划更强调了在艺术的范畴中,对燕子岩旧物在精神上的一种转化。“这里的逝去无可阻挡,但在它消失之前,但有没有可能为我们这些仍将继续存在的人,留下一些创作上的营养?这种营养不仅能在我们的生命中被一直携带下去,甚至也可能在我们的作品中重现生机。”这可能也算是一种乡愁,有时候我们还来不及理解一座城市,它却已经变化;当曾经的景色消失多年,我们才突然在不同的时空中,懂得这一切的意义。
也因为如此,你在这次展览中看不到太多的纯摄影作品。安一如担心这样的摄影作品会流于表面上的记录,陷入“厚重、忧伤、情怀”的陈词滥调。拍照、选片、后期,这样的方式始终是被动的,而他所追求的却是一种主动出击,“我要做些什么,我要为这里做些什么。”这是他心目中,这次展览所追求的艺术。安一如为此所写下的“前现代遗老的后现代可能”这个标题,也正是这种理念的体现。将文化和历史的沧桑从破败的棚户区剥离,而通过新锐的手法和大胆的意识赋予其新生,可谓实现了一种跨越次元的跳跃;这在重庆这座文化偏向保守的城市中,恐怕也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安一如和傅齐岚认为,这次展览会给旁观者带来一种想象力上的拓宽,提供一种崭新的思路,更带来一种信心上的鼓励。而对他们自己来说,这场看似不可能的策划也给他们带来了更多潜移默化的影响,令他们在开展下一个计划时,能够更加自信。
他们还希望,燕半计划能够为重庆的本土文化、环境,以及整个城市的氛围带来一些改变,并且也能给拥有类似志趣的年轻人们提供一些启发:当我们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否可以不要立即去考虑它的花销、规模,而是首先去着手和思考,然后一点一滴地将其做好。正如同一颗种子的萌芽,并不是参照某种形象就能长成大树,终归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一点点钻破土壤;只有通过自己的探索,才能摸出适宜的道路,而不是仅仅依赖外界给予的信息和解决办法,就能够做好一件事情。
展览本身十分纯粹。没有门票,没有商业赞助,策展的每一分钱都是经过捐赠得来。佳想安善艺术馆为这次活动免费提供了场地,而安一如这位毫无经验的策展人,虽然也经历过多次的自我怀疑,居然也真的一点一滴地将整个燕半计划展览组织了起来,而在傅齐岚的协助下,所呈现出来的最终效果也令人感到满意,更让参加首展的我感到惊喜与钦佩。所有艺术家都是自备材料,自费参展;前文所述的那部短片,导演小涵尚且是一位大四女生,专程从外地赶来,自行聘请演员、租用服装、购买材料布置场地,前前后后拍摄了十余天。有一次安一如前去片场探班,正遇到身着盛装的演员们在崖边卸妆、更衣,导演则在低头看片、整理素材,而身后的夕阳正在下落,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诗意。“我们仿佛在追逐日落、追逐夕阳,在它落山前,做一场非常盛大美丽的梦。”
在这篇错过太久的文章最终成稿时,燕子岩老棚户区基本确定将能得到部分保留。而这是否与燕半计划的顺利进行有所关联,燕子岩的未来又将会怎样,我们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