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来公司实习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块上班的男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领导当时也没有什么例行程序告诉我们她叫什么,来多久,做什么。这些都没有,可能是她的推荐人来头不够大。于是她来了好几个星期,没有几个人跟她说过话。
她很腼腆,就坐在我桌子对面。又长又直的黑发遮住了脸,时常穿着白衬衫,腰背很直地端坐在桌前,成天低着头看书。进办公室跟大家打个招呼,下班时再打个招呼,声音细声细气的,看着有一股书卷气。
这书卷气,其实在这公司里最不受待见的一种。吃得开的女人气,是爽朗,大气,风趣,加上人漂亮,身材好,这掉书包的书卷气,在日进斗金的贸易公司,谁理你来?
于是她独来独往很长一段时间。负责做文字的T跟我聊天说,让她写个什么,也是不行,貌似某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却是这样的底子。
那是我正在闲置中,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天天来办公室,也是混时间。听T这样说,反倒对她注意起来,因彼时我清楚,对一个人的评价,很多时候是主观的,当心里有嫌见,只会越来越嫌,似乎跟能力没有多少关系。
于是某天我们在开水间聊了聊。问到写文字,她苦恼于同事交待的不清楚,说到此又迅速地警觉地说,呵呵,也许是我自己没有听懂吧,我总是跟别人的思维慢半拍。
起先别人交待的信息不充分,加上她的腼腆不敢多问,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南辕北辙。几次以后,T不再安排她做事情。她的实习于是有点泡汤的意思了。
这时也并没有人来给她换一个岗位再试试。她还是沉静地坐在桌边看书。
我闲了无聊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轻快地拿起书壳冲我晃一晃,一本古汉语。
看它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看这个?
她安静地笑:我家里人希望我赶紧找份工作,这样就不必负担我的生活费;但我自己还想再考研,我喜欢古汉语,喜欢修辞学,今年想考考看。
这女子倒也诚实。
她想了想,又小声地警觉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安排我做事情呵?是不是我很糟糕呵?你说我该怎么办?
当时,她这些个问题也是我想自问的,因此也没法回答她,只能安慰她说,没什么,也许他们本来也没多少事情可做吧。有事做就好好做,没事做,看看书学习提高下,也行呵。
这语气,很像资深员工了。
8月份,突然有一件急活被加到我头上来了,需要一星期之内出好几个东西。貌似是出力不讨好的活计,别人都推了,领导想起我来,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训斥道,这个事情你自己去做,别来问我,做着不明白的地方,找T问。
当时一头雾水地出来,心里知道T也不见得愿意帮忙。想了想,仍只能去问T,果然他在打花腔,摄影,采访,文字兼排版一律说很困难,只能我自己去做。说了再三,跟我联系了排版,派出个摄影,算是很帮我忙了。那时知道,彼时彼景,他尚且能这么做,也确实帮了我忙。
于是出得办公室,咬着牙想,就算我一个人,也要把这事情搞定,我还不信这么个小活难得住我!
恍忽间觉得自己又变回那个刚刚毕业的女学生,披星戴月地在排版车间与办公室之间来回跑,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版式确定后第二天需要同时跑几个采访,一个人真的跑不过来。坐在办公桌边正烦恼,她伸过头来,你在忙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还是很腼腆的样子。那一刻,不吝天外飞音,于是将自己的困难说给她听,当然,人事上的纠结就不提了,只说事情。她很小心又很开心地说,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多一个人总好些。
于是后边几天,她很尽心地跟着我做这做那,那几个文案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的战斗。她是学生妹,写的东西终是不脱学生腔,我免不了要做些删删改改,对她解释,边听边文静地点头,小心冀冀地用红字改了,过后还很体谅地说,你不消觉得有什么不好得说的,我本来就是来实习的,你说了,我就改。她倒是把帮我忙当成了她自己争取来的实习机会。当时我心里真是很有一阵感动。
后来在每个文案上,都署了她名字。即是如此,我也得有所回报----别的事情我左右不了的,这个小小的署名应当可以。
当这一周过去,也曾在深夜1点还在看打样,也曾因为她操作失误存漏文档而对她发火,也曾在清样出来后赶着送到大酒店给领导看,种种辛苦,不可详述。
后来,她的文案被公司另一部门使用,一日送了200元润格过来。刚好她不在,过后我交给她,免不了一番老职工式的勉励和夸奖---这是轻而易举的,相较于写稿和审校而言。于我是平常,对她却是很大一个惊喜:是吗?真的吗?真是太好了!
一个实习生在受到一番冷遇后,得到机会动手做了一点事情,而后得到了奖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200元的价值,超过了很多东西。
后来,写着她名字的那些文案被她提作实习成果,半年后结束实习,她参加了研究生考试。我自己又陷入有事做的奔忙和没事做的失落中,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5月1日这天上午,接到她的电话。很大声地在那边跟我说,姐姐,我考上了研究生!
我彼时正在张罗着下午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心里全是菜谱和锅碗瓢盆酱醋茶。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从上个世纪传来一般。
礼节性地恭喜她。她却没有听出来。一例地高兴地说着她的专业,她的下一步计划,她的理想。好几次提到,你说过。。。。你说过。。。你说过。。。
真想不出来自己曾经说过这么励志的话吗?尤其是在那么失意的时候?对她说过?
我不能说,对不起我忘了,我什么时候说的?---也许是去年8月某个深夜和她一起在机房等着看大样的时候吧,也许是在她与我都埋头读书的间歇,偶而聊天的时候吧;
我也不能说,对现实而言,励志的话只是暗夜里走黑路吹个口哨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儿罢了;
我更不能说,呵呵,你知道吗?经过这半年,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
毕竟,在她的声音里,我知道她还信着理想目标梦想追求价值之类,那就继续信着吧!
不顺遂的日子,对她说的那些,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呢?
只是现在听起来,好像很。。很那个书卷气哦!
一直以来在我身上有着、曾经努力要去除、终于像刀那样刻在身上抹不了的这种让人闻得到酸腐味的书卷气!
免不了的,我仍在电话中勉励她: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不要怕困难,坚持走下去!
要常常跟我联系哦!最后我说。像是一个久惯落于枯井的人,对着已经上去了的人喊道。她是有前途的,有豪情,有计划,有行动,兼之,有----书卷气。
她说,研究生毕业后要去当一个老师。她仍然说,她喜欢古汉语,喜欢修辞学,很肯定地说,我就是适合当老师。
记忆中她有一张平平的瘦瘦的腼腆的脸,皮肤并不白,脑后拖着粗大的马尾,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腰背直直地坐在我桌子对面,沉默地看书,不管周遭的人如何用眼神取笑她的细声细气、暗笑她被扔进垃圾桶的文案,嫌弃她的不合时宜的书卷气。这些都被她的沉静屏蔽在她的心灵之外,虽然有时也会觉得屈辱。
后来,我想到,如果在她最失落的时候我曾经有一两句话给过她信心,现在的她,其实也给了我信心。
这是在一个看似粗鄙的环境里,保持一份书卷气的信心,也是同一类人在陌路相遇时,相互照见的信心。
无论如何,姑娘,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