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

                        一

我站在窗前,身后丝竹暗哑,眼前月华如水,映照得远处那海如同一面最好的波斯镜,那耀眼的银光仿佛天地间刚刚落了一场雪。

同人不同命。弹月琴的瞎子阿娘常常这样唠叨。是了,有的人天生就是华枝春满,而我的故事,却永远地葬送在一场永远落不完的风雪里。

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恰是初一下的好大雪。族人哀哭,而我父亲的血,是这天地缟素里最触目的红。听不得那奉旨而来的官儿讲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冰冷细小的东西,一点点地灌满了我的袍袖脖颈,融化在贱藉的名册上,成为永远抹不去的脏污。

车辙纵深,我跪在污水里,看着那些晶莹的东西如何争先赶后地落下去,坠下去,就像那牵着我族人腕子的粗绳,带着他们去各种未知的万劫不复。有妆容艳丽的女子对我投来审视的目光,那样子仿佛在估量一匹缎子的优劣。

我瑟缩着,却看到一双靴子在面前停住了。白底,墨色的缎子面。

“好好待她。”那老者叹气,声音仿佛不胜感慨似的。旁边的中年人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抛掷在空中,划出耀眼的光。

不多,却已经足以让我清白容身。

头顶传来美妇千恩万谢的声音,再抬头时,老者已在簇拥中离去,唯有斗篷上墨色貂皮的锋,跳跃着银色的光。


                               二

   “我的姐姐,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接着便是一阵楼梯的吱吱呀呀,听得那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我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果不其然,养母挂着一脸的笑,扭扭捏捏地上来了。

“妈妈笑得这么开心,莫非是那二十年前的老相好来找你了么?”本就为这似雪的银光扰得心烦意乱,见是她,我更是没什么好声气。

“你这孩子又胡说八道了,别说二十年,便是十年,老娘理得着那等棺材瓤子么?”养母却是越发地和颜悦色,笑的头上珠翠都乱颤起来,“是那堆海上的官儿又来了!”

我说呢,怎么今晚露台上一个姐妹也没有,原来都是去应酬他们去了。是了,那些人手持千万财,偏偏又都是些英俊少年郎,哪个姐儿不爱?

大概也就除了我罢。

“妈妈是知道我的。”我正色道,伸手拉上帘子,将那海色挡在外面,“您看上谁,且自己陪着去。朔月,就不凑热闹了。”

“你——”养母一时语塞,却听楼下高喊:

“老鸨你人呢?”

那声音里透了十足十的不耐烦,惊得养母脸色都变了。

“就来,就来!”她忙道,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的袖子,“这就来!”

                             三

铺天盖地的暖情香熏得我一阵晕眩。烛火摇曳,将个厅堂点缀得如同白昼一般。沈玥坐在当中一把交椅上,低低地弹琵琶唱曲儿。而珠帘后绣塌上的几个人,或躺或卧,他们手中掂着酒杯,脸上似笑非笑,显然已经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自从有了阿芙蓉,我们这伎馆的生意仿佛也好做多了。我淡淡笑着,将身形藏在博古架后,冷眼看着这一派旖旎之景。那几人皆是翩翩少年,年纪除了当中那个略微大些,其他的怕不会超过二十岁。

一曲终了,当中那人头也不抬地抛出一锭银子:

“赏。”

沈玥忙起身道谢。几个姐妹亦是上前笑闹,几个少年本就有些迷糊,此时如何不乐在其中。却听得一个声音娇笑道:

“我的爷,奴来唱一曲给你听罢!”

却是待宵。她向来是个胆大的,见中间那人只是一味愁眉锁目,索性腰一扭,怀抱月琴就势往他身上一歪,弦一拨便道:

“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

却不知什么地方唱得那人不满意处。却见那少年把眼一睁,伸手便是一推:

“一边去!”

待宵向来是个脂粉队里的头面,哪受得这等漠视。吃惊之下,手中酒杯一歪,只听一声惊呼,那好大一杯金华酒便如此地倾倒了少年身上。

“你找死!”那人跳起来,刷地一声,佩剑出鞘。那刀柄上五爪龙纹龇牙咧嘴,正是北洋水师的徽章。

 “官爷息怒啊…..”且不说待宵跪在地上哭告,便是养母的脸也皱成了老丝瓜瓤。要知道现如今的北洋水师,那是比汉代羽林郎还要嚣张十倍,弹丸走马,便是官府也没个敢坑一声的。

 父亲,你挣着命也要搞的“洋务”,便是为了这种人?想起雪地里那不能瞑目的眼,我嘴角上扬一个弧度,施施然走上来:

“官爷呀,且听我唱一曲罢。唱的好了,官爷乐一乐;若是不好,连奴一起罚了便是。”

烛影摇红,而我的笑容昏昧不清,声音亦是甜软如蜜糖。一派花月春风里,那人定定地看着我,不知是那光,那月,还是那博望炉里悠悠的香,究竟哪一点触动了他。只听一声冷笑:

“是个清倌人?你且唱。”

从架上取下了琵琶,调了变徵调,我缓缓地坐下,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众姐妹听得瞠目,毕竟曲调没甚变化,词牌却是新填的。未及唱完,那人几步上前,扭住我腕子:

“玉树后庭花,你倒是好大胆!”

 大了胆子又不是这一次,自从十四岁我就不怕死了。强忍住手腕传来的剧痛,我闭了眼,咬牙道:

“不知亡国恨的,是那唱的,还是那听的?”

“老爷饶命啊!”养母再不懂,见这架势也懂了。登时众姐妹跪了一地,便是那几个少年,此时也唬得从昏睡里惊回神了。

“怎么回事,刘哥?”他们纷纷地道,手按上了刀鞘。而在这一片的人仰马翻里,他死死地拧住我的腕子,而我亦是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幸亏爹死的早,要他知道你们是这等样子,他不知要怎样气死呢。

“如今便是倡家也看不起人了么?”半晌,却听得他冷笑,“好,真是好的很!”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我梳起的双鬟上,“那我便来给你梳笼吧。”

一道亮光刺痛了我的眼,而后是落在地上的钝响。我呆呆地看着它在地上滚动,想起多年前那一锭银子。

那时的李中堂,眼前的军官,原来我的一生都终究是被这些雪一样的东西决定的。

养母反应的快,屁滚尿流地滚着过去将库银收拢于怀,嘴上不忘讨价还价:

“这是姑娘大日子,姐夫……再给添个妆吧!”

那人一声轻哼,竟是解了佩剑丢在她面前:

“这总够了吧!”


当的一声,剑身出鞘,雪一样的光吓得养母脸亦是雪白。

“不敢……”她低低道,不觉哀悯地看我一眼。

我只觉浑身发冷。普通人家女子上了头,便是嫁为人妇。在倡家,亦是姐儿的大日子。前几日阿秀被个老头子梳笼,哭叫了一宿,却不知这人,要如何地收拾我?

     那人显然很满意我的态度,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点笑容:

“那么,请姑娘上楼吧。”


                             四

其实这人的样子不算太坏,甚至可以当得上丰神俊朗。可惜我见过太多空有皮囊的混蛋。默默地听着脚下木头的吱吱作响,直到脚下猛地一空,我才知道已经上了二楼。

桌上一对龙凤烛悠然地烧着。我端坐在床前,心中异常凄楚,只听得外面仿佛雪粒子打着窗纸的声音更大了些。正恍惚时,却见那只苍白如纸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地解开了我襟上第一颗扣子。

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恰好是落在那人手上。我心中唬了一跳,只怕他更加恼火。却见他仿佛被泪给灼伤了一般,猛然地缩了手。

“这会儿知道怕了?”他低低叹道,“你刚才的胆子呢?”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于是眼泪珠子越发地止不住了。那人反倒是惊慌失措了,“喂,你别哭了。唉,真是麻烦啊……”

仿佛为了缓解尴尬似的,他坐下来自己沏了一杯茶,道:


“你从小是什么人家?唱得后庭花曲子的多,知道南陈后主词的,当真是寥寥无几。”

要不要说呢?我看着他,不知为何他让我感觉很安全,虽然这种荒谬的感觉本不应存在于此。

“我爹是个小官,”我终于说道,“当年他们搞洋务,本不管他的事,他非要上书声援,结果被一帮清流恨到骨子里,找了罪名处斩。”

“难怪……”他叹气道,“你……如今便是对我们很失望吧?”

“妾身不敢。”我轻声道。此时借着微弱的烛火,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除了五官分明,那双眼睛里藏着一片深邃的海。

 “其实,我对自己也很失望。”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刚留洋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这世界是我的,荣耀将向我俯首……可是,这世界终究不是非黑即白,这世界,是一片落满了雪的荒原,充斥着无情与秩序,容不得你的热血。”

落满了雪的荒原么?我叹了口气,想起我的一生被一场大雪彻底葬送。只听他继续道:

“后来,慢慢地,我觉得这样混日子也不错,后来,我便和他们一道地厮混,花天酒地,走马弹丸……我也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上有了一种悲哀的笑容,眉心深深地蹙起来。我心中只觉无比茫然,只觉得他的笑让我难过,不觉拉住他的手,恳切道: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如此,大人您何不做那一轮明月呢?”

“明月?”他重复道。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拉开了帘子。远处那海浪波涛如雪一样地白。

“您意气风发的样子…..会更好看呢。”我低声道,不知为何脸红了。说来也怪,当我走进那厅堂,满心看见的,不是他眉眼间的不耐,而是那其中的落寞,以及深深的悲哀。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却只说出一句话来:

“拿阿芙蓉来。”

不肯睁眼,却只愿在幻景里一睡再睡么?我悲哀地看着他,阿芙蓉烟雾缭绕,他的脸是经年沉没于海底的砗磲。我伸手,却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

待到天明时分从昏睡中醒来,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身上披着的,是他一件苍蓝色的斗篷。


                           五

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来。那斗篷就此挂在了我的内室。而我时常会瞅着它发呆,怀疑真的是否有那么一个人,他有着如海一样的眼,他的哀愁是那经年散不去的雾霭。

脚下木阶稳稳,再也没有乱响之声。我一步步地走下来,一如我的心境如此稳妥。

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四平八稳的安平啊。却听得养母倚靠门槛,向个小厮磨牙:

“这么说,他们是登不得岸了?”

“可不是,我的姐姐!”那青衣仆从露出个心有余悸的脸色,“也不知他们管带发的什么瘟,回去大大地整饬了一番军纪,别说人了,怕是个鸟儿也飞不到岸上来!”

“海上讨生活的,终究是狠心呀。”养母叨叨着,不忘向我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怪她打听,没了这些漫天撒钱的主儿,那真是向她心肝子上挖了肉去。我自知理亏,向桌上端了茶:

“妈妈说的渴了,喝杯银毫宽宽心……”

未及她伸手,却听得花厅又是一阵喧闹,其中竟然还有女子的哭泣声。

养母又买进人来了?我和养母跨入花厅,却发现那当中哭泣着的,居然是沈玥。

“老娘拿身子养你们这一帮人,歇两天怎么了!”沈玥不同于我,她是这里一等一的头牌,此时见她金刚怒目,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姐姐的辛苦,我们都知道啊。”养母不敢得罪她,只是道,“可你也不能养那么个闲人白白地……”

她口中的闲人,我是见过的,眉间一股子英气,绝不是什么庸常之辈。我喝退众人,慢慢地拍着沈玥颤抖的肩膀,

“妈妈也是好心。那杜十娘苏小小的事,咱们还见得少了?”

“他不会负了我的。”沈玥坚决道,伸手擦干了眼泪,“倒是你,海上风波险恶,他……”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实在的,我并不指望子香这一去还能如何地惦记,至于赎身什么的更是无从谈起。对我而言,他一切安好,了无消息,便已足够。

正思忖着,却听门子喊道:

“朔月姑娘,您的信到了!”

这一声惊得众人亦是侧目。我急急地接过那一个匣子,打开,里面却是一柄业已折断的烟枪,一行简短的诗:

“风急浪紧不足惧,皓月清风作契交。”

他终究还是愿意睁眼了么?我不觉莞尔,见那送信人还在等着,忙取了笔墨一挥而就:

“片缕浮云岂蔽月,天若有情天亦老。”


                           六

“对于他来说,我算个什么?”花厅里,沈玥一杯杯地喝着酒,眼中的伤痛是个人看了都要难过。

她的那个人还是走了,奔向他的所谓宏图霸业。我见着她伤心,心里亦是凄楚。男人们有他们的浩瀚星野,可我们,却只是困仄于这一方小小屋室,死于伤心,死于心痛.

“大寒休旬假,我会来看你。”半个月前的书信里,他这样写道。

有细小的雪飞扬在空中。远处海浪汹涌着倒映出银光。

是大寒的深夜了,拉琴的早已停了花腔,便是那门前揽客的酒女,脸上也开始露出惨淡。欢场的人们最厌倦便是这样天将明未明,每个人,都开始在这一刻想些心事。

他不会来了吧。我看着早已醉倒在桌上的沈玥,拿起一杯花雕一饮而尽。郞情似酒暖,可我,还是会等的……

雪还在下,天地如此宁静。我昏昏然抬头,却看到门廊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雪是那人的袍摆,朔风给他的眉眼多了三分坚毅。

“你……”我只觉雪一瞬间融满了眼睫,他比从前更黑了一些,然而那眉间英气却如同一盏灯般,让所有看到的人都要停留目光。

是了,明月终究是明月,怎么会甘于沉沦沟渠?

“我回来了。”他温暖地看着我,拉住我的手轻声道,“我把阿芙蓉戒了。”

我一时万千言语,只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落了泪道:

“我以为,你不来了……”

“言必诺,行必果。要不怎么取信与人呢?”他将我揽入怀中,叹道,“兄弟们轮值休假,难得回去。说到底,我在此地孑然一身,除了你……你…..”

我抬头,看到这个混迹于风月场的人,竟然在这一刻有红晕浮上了脸颊。檐上角铃乱响,我亦是在这一刻,听到了所谓心动的声音。

“呀,原来是姐夫来了!”原本昏睡着的沈玥,不知何时头提着一盏宫样灯笼过来,她嘴角泛笑,身后几个才留头的丫鬟亦是新袍花袖,细声细气地道:

“姐姐大喜!”

一时间众人嬉闹,添酒回灯中贺词不绝。我亦是熏熏然,仿佛那一杯花雕酒真正上了头一般,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仿佛所有的星辰都坠落了进去。而我,是那璀璨星海里唯一的倒影。

眼前春色梦中人呀……却见他俯身,在我耳畔轻声道:

“我为你梳上头发吧。”


睡眼朦胧,却听得身旁有衣衫窸窣声。待伸手时,却看他已是披衣而起。窗外雪光映得他脸亦是一片苍白。

这才五更天啊。心中不觉涌起一阵伤感,他将手中的镜筒递给我:

“那是我的舰船。”

在那如缎子一般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银点,像是拂晓时天边的一抹辰光。

“我就在定远号上。”他微笑道,那模样仿佛说起他家中的父兄一般,“它是亚洲第一的舰船,有它在,管他倭寇红毛,都不敢登门!”

就在这一瞬间,有红日自海面磅礴而起,一时霞光万丈。而他意气风发的脸,竟是比那日光倾城还要灼目。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那窗棂上的雪,已经悄然融化了。


                          七

我立在屏风后,看着沈玥的总兵大人一杯杯地喝着酒。他满目风尘,几月不见比先前更多了百倍沧桑。待到半壶花雕下去,他方悠然吐出一句话:

“朝鲜,怕是守不住了。”

朝鲜,听子香讲过,那是我们的藩国。却又听得他继续道:

“咱们和日本,也许终究在海上要有一战了。”

所以说,子香他要上战场了吗?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我拿出他送与我的瞭望镜,还好,那艘大船还是稳稳地停在海面上。

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毕竟听父亲讲过,搞洋务便是为了富国强兵,将那些红毛绿毛统统地打出中国去。可是,他那么年轻,为何,偏偏要是他呢?

“你是在看我吗?”

愕然回头,这才发觉已是华灯初上,握着镜筒的手亦是僵硬不堪。而不知何时,子香已经默默地站在了我身后。

未及露出笑容,我便呆住了。因为他居然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如雪光,一如我们初见的那一日。

“日本人要来了,上级命令我们出海镇守。”他沉声道,“我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这是我多年的军饷,你且拿去,找个好人嫁了吧。”

一只钱袋坠入我的怀里,那冰冷的寒一瞬间刺穿了我的身体。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而他却还是在微笑,道:

“许国不复为身谋,抱歉了……”

这是真的将生死抛舍九天之外了吗?我抓住他的袍袖,睁大眼睛想看清他为何如此无情。却发觉一瞬间,他的双眼里,居然也有了泪光。

是也这样对我不舍吧,是真的也对这双十年华眷恋吧。我心中登时一宽,突然觉得生死似乎也不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了。

这便是我爱的男人啊,他的人生是那浩瀚无际的海,既然初见便已知晓他不会为我停留描眉赌茶,那么,我又何必悲伤?

反正,你死了,我也不会这样独活人间……我拉着他,一步步地走入厅堂,对着瞎子阿娘一扬脸:

“阿娘且为我奏一段西皮流水。”

站定了,缓缓地挥出一个起的科,在越发急促的云板里,我开口唱到: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从前只是跟着瞎子阿娘唱曲儿,唱那红拂夜奔,唱那梁红玉击鼓,只是爱它曲调婉转,却不曾知道,那鸳鸯袖里握兵符,原是哀而不伤,离而不悲的啊!

花团锦簇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越来越急速的舞步里,我缓缓地下腰,对着他绽放出笑容: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得成比目何辞死,在这浮萍一样短暂的生涯里,能遇见那些划过天际的星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那么,又有什么遗憾呢?

歌声戛然而止,满堂寂寂。而他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用所有力气把我在三世铭记——

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风雪呼啸,迅速地掩埋了他来时候的道路。


                            八

“往这边运,快点!”

一大早,便看养母招呼着几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冷眼看那些笨重麻袋,里面装的无非白菜土豆之类,我上前打趣道:

“妈妈这是要下聘不成?嫁的是哪家菜户呀?”

“小蹄子少拿老娘取笑!”养母骂道,眉眼间少见地多了几分烦愁。这让我不觉诧异起来。养母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向来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居然也有她发愁的时候?

“城里有那安民告示说,日本人在打成山卫。”养母瞥我一眼道,“怎么,你那管带大人没讲么?”

打来了?从陆地上?未及诧异,只听得门外一阵炮响,震得整个楼台都微微地颤抖了。我咳嗽着奔出门廊,却看大街上吵闹喧嚣乱成一片,有浓烈的硝烟,正从大道尽头缓缓升起。

“日本人来了!”却听得有人没命地喊。我心中狠狠一沉,忙望向远处。那海面依旧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异常。

看来子香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站这里啊?”沈玥一边骂着,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屋门里拉。早有那小厮开始往格子窗上架木头。而养母他们,已经开始忙着收拾金银细软了。

“大姐,马车到了!”有那驾驴车的刘二头在门口高叫道。养母慌不迭地往车上抬腿,一回头见我还愣着,抓着我的袖子便往上拽。

“咱们这……这是去哪儿?”我傻乎乎地问道,看着几个姐妹争先恐后地往车上丢包袱。

“去哪儿威海卫都不能呆了。”养母断然道,“那些个水师舰船全在这里呢,咱们是本小利薄,那经得兵荒马乱!”

离开,离开他吗。这一走,怕真就是天涯两隔了吧。此时刘二头已经开始扬起长鞭。就在那车轮即将转动的时候,我推开沈玥,狠命地往车下一跳。

“疯了你!”养母骂,伸手还想拽我。我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冲她一笑:

“我且给妈妈在这看门立户吧。”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如若是这样,让我来走过这山海。


                         九

第七座桥,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岸边的锁链柱子上,看着海面上繁星点点。养母管束得严,是以我在海边长大,却是连个海浪都没摸到过。

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舰船的模样。那简直是一座海上的堡垒啊,无论海风吹得怎样紧,它竟是不动如山,唯有军旗猎猎,隐隐地彰显着无上威势。

“你是什么人?”接着便是刀剑出鞘的声音。未及我答话,早有几个兵士将我押到了那营帐之中。

“大人,抓到一个间谍!”

有我这种没用的间谍吗?我苦笑不得,只得深深地低头,将脸藏在兜帽之下。

听得动静,那看海图的中年人抬头。一瞬间,他的面庞与我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了,我不由得惊呼:

“丁大人?”

他看向我的眼中只是茫然。也是,隔了这么多年的飞鸿雪爪,他如何能记得清?

索性掀了兜帽,稳稳地站起来,向他道了万福,一字一句道:

“小女朔月,家父赵若水,光绪十五年曾任沂州知府。”

“你是他的女儿吗。”他的眼中亦是有悲悯,大概是眼见着我由官宦小姐最终沦落了风尘,心中也是有恻隐之意吧,“兵荒马乱,你为何来此?”

“此生今已惯,再会永无期。”我笑笑,从身上取下背囊,“这是我多年来的积蓄,且将这些珠玉,拿来筹军吧。”

珠光满堂,这一刻我不知怎么想起了杜十娘。生死之间,是为人生。可这人生在世,总有比情爱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东西。

即是如此,又有何憾?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一人在他耳侧嘀咕几句,大人正了脸色:

“既然你是刘子香未过门的妻子,见一面,未尝不可。”

这是谁给按的名号啊?我愕然地瞪着那少年,突然想起他仿佛是那日和子香一同来的伙伴。不由得感激地看向丁大人,却发现他已经在看海图了。


雪,又开始下了。一点点地落在海上,如此决绝,绝无畏惧。隔着千寻大海眺望那军舰上千灯摇曳,仿佛是在黄泉眺望来世。

“我哪有家眷啊…….”只听得小艇靠岸,随之而来的还有不耐烦的声音,“丁大人一定是搞错了……”

“你看了就知道啦。”是那个少年无忧无虑的声音。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踏上路面,我的手亦是微微颤抖。

“朔月?”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再也忍不住,双手抓住他冰冷的袍带,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风是这样冷,而他的怀抱,却是这样的暖……两个人迎着海风呼啸,慢慢地在长岸上走着。海堤很长,却终究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像我和他的时光,怕也只是走这一段路的长度了吧。

可我宁愿纵身入海,也不愿就此分离。

“如果定远沉了,我也不会活下去。”他看着远处的灯火,沉声道,“北洋水师覆没之时,必是威海卫陷落之日。我若苟且偷生,只是徒增耻辱。”

我没有说话。一路上听得的消息皆是垓下楚歌之势。无论怎么打,这一场仗,我们终究是要输的。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手不知不觉地滑向袖中那一只锦匣。好在我来之前,便已经做了完全准备。

“把它给我。”他忽然转身,温和地看着我,声音却是如此地不容置疑。我犹豫着,终究被他一把夺了去。

     月光下,满满一盒阿芙蓉膏散发着魅惑的光芒。服下去不出半刻,足以致命。

“多谢你。”他轻轻地笑,“免得我到时候下不了决心。”

“你能不能不要死?”我只觉万箭穿心,不由得死命地抓住他的手。天啊,为何我天朝上国,泱泱礼仪之邦,竟是要落得如此下场。月光下他的笑容依旧温暖,可那张坚毅的脸,却分明已是氤氲着死亡气息。

未及死,便已是亡魂…….海风越发地大起来,那层叠浪花也仿佛有感应了一般,更加地澎湃汹涌。

“替我活下去,朔月。”子香轻轻吻我的额头,“待到来日胜利了,你坐船经过威海卫,看船头波涛如怒,便知道那是我来看你了。”

说罢,他猛然地把我往岸上一推。头顶警铃刺耳,接着是探照灯扫亮海面。有隐约的炮声响起,而那些吐纳火芯子的长蛇在这一瞬间燃烧了天空。子香跳上甲板,高声道:

“全员戒备!”

战火滔天里,他的身影如同一把战剑直插天空。这是余生里,他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十

仗打了整整三个月。等我和小二再次收拾铺面,拿下顶在大门上横木时,街面上已经多了许多散兵游勇,其中还不乏一些洋人。

北洋水师,全军覆灭。

后来的事,便是李中堂又去和日本人签了合约。逃命的老百姓纷纷地又回到城里,什么仿佛都没有发生,而那些军士的年轻面容,也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不是他有一天,也会这样踏着某一日的黄昏,在落雪里冲着我笑?

“阿姐。”

回头,却是那日在丁大人身侧的少年。那一场恶战让他永远地失去了一只手臂,也给他年轻的脸上增加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

未及养母笑着上前搭讪,他冷目一抬,一袋银两重重地丢在她怀里:

“我们刘步蟾大人的抚恤金,我按他的嘱咐,来为朔月姐姐赎身。”

“不!”我大叫着,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虽然向往自由,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代价获得。我宁可倚楼卖笑一辈子,也愿意他活着啊!

可是就连我自己都知道,一直以来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像那样如初雪一般的男子,质本洁来还洁去,怎甘于落到泥淖陷脏污?

“这是四个月前,他留在邮局的遗书,我也一并来给你取来了。”少年悲伤地看着我。


                         十一

阿月,待到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想我这短暂的一生,幼失双祜,飘零一身,所能惦记的,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不过想想也好,未有与你娶妻生子。否则,这世界上抛舍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又有何益?

那日,看着你墨绿双鬟,我想,大概我是没有机会看你白发齐肩是何等模样了。在这一场恶战里,我终究是要死的。而日后,这国家如何太平盛世,也是我所看不到的了。

那么请你替我活下去。下一次也许我们不会赢,下一个十年,我们亦是不会赢,可是下一个一百年,中国不会是这样子了吧?

我愿做你心里不沉的明月。如果周围俱是黑暗,那么,我愿做那黑暗里的光,让那些哀号哭告的人心里有一丝希望。如若踏平这修罗道方有涅槃。那么,我愿做那一声狮子吼,便是无间血池,也要开出莲花来!

吻别了,记得我爱你。


                      十一

“你有什么打算吗?”沈玥看着我收拾行囊,道。那个叫袁世凯的终究也没有负了她,如今她是袁府里炙手可热的大姨太,“如果你没地方去,到我那里无非多一双筷子……”

“然后寻个好人家嫁了?”我淡淡对她一笑,“沈姐姐,情爱这种东西,尝过一次就够了。烦请你帮我拆借一笔款子,让我离开这个国家,看看那些国土上的女子,是否也如此哀苦无告?”

我不只是要替他看到,他要做的,我也要来替他做到。


                               尾巴

军旗猎猎,汽船排开了两岸的波浪。岸上有军号齐鸣,期间人们欢呼不绝于耳。

 “这是威海卫,亦是前清建立北洋水师的地方。”一旁的青年士官认真介绍道。

女子置若未闻,半晌,才听得她长叹一声:

“二十年了啊。”

什么二十年了?士官心中犯着嘀咕,却不敢表现出来。今日看威海卫落成的,都是些辛亥元勋,便比如眼前这一位吧,便是她,最早远赴东洋跟随孙文先生脚步。

此时大船正缓缓地出港,海面亦是风平浪静,却是在这一刻突然像起了风一般,骤然地起了排浪,如聚如怒。

“这,这是…….”却见那女子骤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船舷侧,那模样与方才面沉似水模样截然两人。

水波荡漾,海草飘摇,一瞬间的波浪里,他的笑容是如此明亮。仿佛是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年轻的舰长眉目清秀,指着大海道:

“待到来日胜利了,你坐船经过威海卫,看船头波涛如怒,便知道那是我来看你了……”

子香,是你来了吗。干涸了多年的眼眶里,终究有两滴泪,缓缓地落了下来。


后记:

看了个《走向共和》可把我给难受坏了。气的第二天也不出去玩儿了,奋力写同人。我不管,人就是死了,我也要他死了有人惦记,活着有人爱!

刘步蟾,字子香。清末北洋水师舰长,以身殉国。三叩首。

那段明月的对话。作为一个工作了第四年经历无数的人,我是非常有想法的,并且很多时候是怨气四散的。最后我在无数打击后,决定自己做一轮明月。穷则独善其身,人不可自甘堕落,哪怕卑贱加身。

这个想法不是我提出的,是给我拍牌的黄牛说的。他说,人应该是这样子,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有光。

我很惭愧,我居然觉悟还不如一个黄牛。还有就是,人在混沌的时候,遇见一个真心爱慕你的人,挺不容易的。哪怕是在风月场上,回忆起来亦可触动。

总而言之,刘步蟾是个了不起的人,人生在世,绝不是永远都顺风顺水,人生是很坎坷的!那么便尽人事成天命而已。看《走向共和》他吞鸦片自杀,我心情太沉痛了。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觉得辛弃疾格调还不够高远。人生在世,去他妹的身后名。俯仰不负天地就够了。所以我写刘步蟾从实现个人抱负到捐躯赴国难,个人荣辱,他已经不在乎了。我相信丁汝昌等一干将领,亦是如此。

袁世凯的沈姨太,这个是真事儿。自古侠女出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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