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寂静的深夜,我突然想到了鱼。
想起在秦岭溪流中看到的那些鱼了。那次跋涉山岭走了好久,浑身都热了起来,幽暗的溪流好似向我伸出了凉爽的大手。提起裤腿,脱掉鞋子,一双脚丫直接踏进溪水里。整个身子一沉,脚趾一下子陷入沙里,细细的沙粒柔柔地从趾缝间挤出来,没过脚踝。水太凉了,一种森森的阴凉,有那么一瞬,我感到皮肤毛孔都在收缩,甚至微微刺痛。接着,潺潺的溪水便欢快地流过了双腿。在幽凉的水中,我开始走来走去。溪流清澈见底,见到一群半透明的小鱼时隐时现。在浅滩上追逐它们,它们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溪鱼最擅长隐藏自己,也不知道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在碎石、砂砾下还是在石缝中?它们那么胆小而灵活,要捕捉到其灵动的身姿,得十分耐心。而且,它们还只是一两厘米的幼鱼,应该还是一派小孩子的心性,在四处漫游嬉戏。我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过多久,惊散的鱼儿忘记危险又游到身边了。只见它们贴着水底慢慢游动,似乎在一口接一口地吞食细沙,实际上它们是在滤食沙中的食物碎屑和藻类。记得那天,我和溪流中往来翕忽的鱼群玩了好久,上岸换鞋的时候,日头已西斜,发现双脚已经被浸得发白。
关于鱼类,我们有无数个喜爱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游起来悠然从容,具有观赏价值,更因为鱼是人类的先祖。人与鱼相揖别,是在远古洪荒年代,我们应该怀着感激的心情去揣测它们把我们流放陆地的最初心思,它们以为这是一种惩罚,不料却促成了我们四肢的生长。否则,我们至今仍在用腮呼吸,用尾走路,眼睛始终圆睁着,一眨也不会眨。鱼,因为没有勇气走向陆地,就只能在水里生儿育女,跃出水面一瞬,它们也有对陆地的渴望吗?也许鱼族根本不羡慕人族,想起《庄子·秋水》中的那段著名的故事了,且不论庄子与惠子的辩论谁胜谁负,鱼能悠然地畅游于江河湖海,就算不能说是人之所谓快乐,至少,它们是安全而自由的——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有缈碧千丈的深邃,有水之阻隔而无人侵犯,多好!
这安全而自由,应该在远离人类的地方,鱼类才可以实现。而在近海之处,在人类活动频繁的地方,鱼类依然是弱势的族群,隔着鳞片的距离,无法拒绝刀子的屠戮。关于死亡的记忆,对于鱼类来说,一定像四散的波纹一样,一波又一波地袭来。除了强大的人类,还有其他天敌呢!凡是在水边、水里活动的食肉动物、杂食动物,都是吃鱼的。企鹅、河马、野鸭、海鸥、鱼鹰、鳄鱼、棕熊、水獭……数不胜数,还有同类相残,大鱼吃小鱼!到处都是杀机腾腾,做鱼也是蛮辛苦的,和做人一样辛苦。
人类怎么理解鱼?在舒伯特乐曲里,美丽的小鳟鱼,欢快地跳跃闪着银光。在叶芝诗歌里,漫游的安格斯,把小小的红色浆果投到溪水里,期待着谁来轻轻咬住。而在捕鱼人的攻略里,他们试着去理解鱼之所想,季节、时令、潮位、水域,在每一个捕鱼人心中,都自有一份明确的掌控和预判。在人类的凝视之下,鱼类应该同样也在凝视着人类。在人类最初来到水边满心惊奇地眺望鱼类之前,它们已经存在;年复一年,历经亿万斯年,任凭人类王国兴衰,它们仍在延续。从进化的角度来看,目前为止鱼形动物后裔才是地球的霸主,虽然海洋食物链顶端站着的是虎鲸,陆地站着的是智人。但进化论已经证明了他们都是同一个祖先——肉鳍鱼(Lobe-finned fishes)的后裔。科学家认为,距今4-3.6亿年前泥盆纪鱼类已经掌控了海洋,于是肉鳍鱼在寻找另外的生存空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迈出了登陆的第一步,然后它们就掌控了陆地。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8000万年前,偶蹄目的一支决定重回海洋,最终演化成了鲸鱼,成为了海洋的主宰。回头来看,也许鱼类掌控了地球最优质的资源。海洋覆盖地球表面的近四分之三,占地球全部水资源的97%,若以体积衡量,海洋占据了生物在地球上所能发展空间的99%。我们人类对于鱼类的理解,仍然徘徊在认知的起点,而鱼族生活在地球腹地的深邃中,那里的浩瀚没有边疆。
海浪一遍遍涌上沙滩,人们留下足迹又被抹去,又有谁看懂了,那是一页页信笺,召唤属于大海的生命重回故乡。顺着海洋深处的歌声,没有几个人找到那回家的路,深海像太空一样遥远。鱼族的神秘国度,是人类世界的洪荒之初。在那里,可能还有远古遗孑的鱼类,兀然地伸展着身躯,眼睛中透出坚定,没有一丝恍惚,它们冷视着这个世界,伸展着自己的性灵。
想到我身体中有着肉鳍鱼的遗传因子,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我卡在一条鱼的身躯里。这篇深夜的文字,就是穿过我的鳃而逃离的水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