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再爱一次

1 空房子

“听说,这是古时一位王爷为悼念故去的王妃亲笔所画。”

他薄唇含笑,听着女子低低柔柔的撒娇,视线漫不经心的扫一眼女子手中两米长的古画。

古画上,无题词无落款无印章,甚至无背景映衬,只是一个宫装女子袅袅娜娜的背影,煞是好看。

这背影,模模糊糊的,隐约罩了一层白雾。但,并非因古画历时长久所致,而是,作画之人故意为之。

两个小时前,就这张连个人物背影都看不清的画儿让他一掷万金,只为搏佳人一笑。

女人也看出他对古画兴致缺缺,马上将古画小心的卷起放进檀木盒中,然后柔若无骨地倚进男人怀里,纤指勾住她送给男人的名牌领带缠缠绕绕,美丽的双眸莹莹秋波,望着男人俊朗的五官情意绵绵“今晚,你还回去吗?”

闻言,男人俊眉一挑,长臂一捞将女人抱至腿上,垂首,四唇相贴,坏笑“你说呢?”

……

占地三百平的花园别墅,巴洛克风格的华丽装潢,从墙角到家电无一不精无一不贵。

风,穿过打开的落地窗,吹起雪白的丝绒窗帘,轻飘飘的如梦似幻,又空荡寂寥。

她又失眠了。

手里的红酒,不知满了第几杯,总是喝不醉,喝不醉。

赤脚踩上原木地板,冰凉冰凉的,让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日子,不知有多久了。

他彻夜不归,她彻夜无眠。

当初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经过十年的打磨和消耗,已变成发黄的记忆,风一吹,便烟消云散。

平日里,看到报纸上电视里,某某某红杏出墙或是外遇出轨的八卦,她总是选择一笑置之,没想到,今日这样的话题也落到了自个儿身上。

想到今天某八卦杂志上写的头版头条——“昔日黄金单身汉,今日白金包养男,十年围城,誓言成空”,下面,是一张占了二分之一版面的巨大彩色照片,照片上一半是俊朗男人拥佳人入酒店,另一半……是她孤零零坐在昔日他们约会的海边。

是啊,当年他跟她也是众人眼中伉俪情深的金童玉女。他也曾在事业成功那天,浪漫的在闹市上、在行人的欢呼中向她下跪求婚,许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美好誓言……

可是,誓言终成戏言,听起来再美再逼真,也是假的……

半夜,他突然醒来。

瞪着华丽而陌生的天花板,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嗯……”旁边传来女人梦中的嘤咛,他一个激灵,抹把脸,长出口气,是了,他在酒店,跟他的“红颜知己”在一起,刚刚他们度过了一个激情又狂野的夜晚。

扯扯嘴角,掀了被子,下床。

动作轻巧地穿好衣服。

系领带时,借着床头灯朦胧的光,看到鲜红的领带上金线绣的名牌标示,看着扎眼,便从脖子是取下来,随便卷了卷塞进口袋里。又低头看了看依旧在床上睡的香甜的女人。

女人精致完美的五官在睡梦中也美得让人窒息。

他勾了勾唇角,带着些许得意,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老远就看见那座属于他的别墅灯火通明,

轻笑出声,她还是那么怕黑。

想起以前,他们还是两个穷学生的时候,在校区外的夜市上租了个小平屋。那屋子又破又烂还总是断水断电。她怕黑,家里总是随时准备着一包白蜡烛,就为了断电时,他又不在家,独自面对那一屋子的黑暗。

想到这儿,他随手把车停在院子里,快步进了屋。

果然,她又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以前也是这样,他打工回来时,总见她像个被抛弃的小猫崽儿似的蜷在客厅破沙发里睡得极不安分。

看着十年来不曾改变的俏立容颜,在睡梦中不安地皱紧了眉头……他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家的。

这一刻,悔恨才开始鞭打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对她来说是种伤害……可是,他不满足,只是不满足,他什么都有了,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大把大把的票子,也有了别人垂涎的地位和权势,但还是,不满足……特别是,当看到朋友们一脸幸福的讨论自己的儿子或女儿的时候……是啊,他们没有孩子,什么都有了,只是没有孩子。

她很好,依旧像原来那么好,只是不能生育。

他还爱她,真的爱她,但是他不甘心,他白手起家一手拼出来的江山怎么能没有子嗣继承?他真的不甘心啊……

可是,真的只是不甘心吗?

突然,这个问题毫无预兆的冒出他的脑海。

他吓了一跳,脸色刷白。

盯着她睡梦中也不曾舒展的眉头……她的性子总是温温吞吞、清清淡淡的,以前他就喜欢她这随遇而安的柔和性子,可现在……他想起酒店套房里女子的妖娆和狂野……他不确定了,他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她的恬淡还是女子的热情,喜欢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是激烈刺激的快乐……他,还爱她吗?

狠狠一哆嗦,他不敢再想下去。

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快步往卧房走,连踢到了她放在地上的红酒都没发觉。

在他走后,她缓缓睁开水蒙蒙的泪眼,听到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狠狠咬住唇。一道门,一把锁,关住了他的惊慌无措,也锁住了他们彼此的心。

他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回那个有她的家了。

他怕见到她,更怕见到自己的心。

他一直住在公司的休息室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其间,女人天天打电话来埋怨他为何总不去找她,前天更是来了公司。

也许是被女人磨得烦了,也许是这些日子工作乏了,他口气不是很好,惹哭了女人。看着女人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他不觉得心疼,反觉得恼人。然后,他让女人走了。

女人很会看人脸色,也很知道分寸,果真乖巧地不再打来电话,但是……

他看着办公桌上被快递公司送来的檀木长盒,冷冷地笑了。

他选女人,是因为女人够美够年轻也够热情,但是并代表他对女人存了什么心思。

欲拒还迎这一套,他不吃。

拿起檀木长盒随手往抽屉里一扔,顿了顿,不知出于怎样的心里,又拿了出来,打开,拿出那张装裱古朴典雅的古画,缓缓打开。

画里的宫装女子,隐在淡淡的烟雾中,袅袅娜娜,只是个单薄的背影,却有一种她会随时转身的传神之感。

他想起女人对他说的,这张画,是古时一位王爷为死去的王妃所作,那位王爷在王妃死后终生未娶。

不屑地“嘁”了一声,将画随手丢下,也就是女人才信这种梦幻的爱情故事,这世上,谁没了谁不行?只要有钱有权有地位……

要是她呢……他突然想起家中的那个她。

这个想法,让他淡去了唇角的讽笑……要是没了她呢?

2 离歌

红烛,红纱,红灯笼。

就连来来往往的王府下人们,也是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袄。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

满天的飞雪落下,将一身白衣的她掩在天地间,浑然一体。

风,吹落她头上的披风连帽,扬起她漆黑如墨的发,掩起她清雅而苍白的面容。

守在门口的侍卫,好几次望着她的方向欲言又止。

她晓得,他们是想劝她。劝她回去,劝她任命,劝她死心。

她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望着贴着大红喜字的窗上,男女对坐的投影。

望着他掀了她的盖头,与她饮下和仓酒,喜娘给他们衣角上系了同心结,然后等喜娘们下去,他挑起她的下巴,然后低头……

她只是看着,在门外的院子里、雪地上,像一座冰封的雕像,静静的看着。

直到房内红烛燃尽,人儿酣眠。

她是他的发妻,从小青梅竹马,一同进学堂,一同上战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两年前,婆婆含蓄的向她提起,成亲多年她尚无所出,是不是该给他纳个妾室。

当时,他在场,听后勃然大怒。她至今都记得他那时盛怒中吼出的话:“离歌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不管有无子嗣,再不会有别人!以后这事休要再提!”

“唯一的妻吗……”她苦涩的咀嚼他当日的话语,一字一字地让疼痛啃噬她的心。

那次之后,婆婆果真再没提过,甚至都不曾因那日的不欢而散对她加以颜色,直到数月之前,他开始频频夜宿在外,她才知道……

轻笑。是嘲讽,也是绝望。

婆婆惹不起固执的儿子,惹不起有个镇国将军做爹的她,便忍气吞声,暗暗使了手段。

她不知,这两年来,不断有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到他的书房、练功房乃至军营、校场……都被他气得赶了回来,直到……那个少女……

听说,她叫碧落,是原丞相家庶出三女。长相乖巧喜人,天资聪颖,性子活泼不拘小节。

他一开始也是把少女赶了出来的,只是少女不甘心,又偷偷溜了回去,在军营里女扮男装待了半月,才惹起了他的兴趣……

他说,他原本是想把少女当妹妹待得,后来……

后来……离歌笑了,笑得无力又苍白……后来,自然是日久生情,娶了回来。

他对她说要娶碧落为妻时,她还怔了一下,以为他在跟她开玩笑,可是待看清他愧疚又坚定的表情时,她才恍然明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有努力挽回过,她甚至跪下来求他……

而他用一句话打碎了她所有的坚持:“离歌,我爱她,你狠心看着我爱而不得,日日痛苦吗?”

爱而不得,日日痛苦。

爱而不得,日日痛苦。

爱而不得,日日痛苦……

“那么,我呢?”她呐呐自问。

抬起头,看向开始泛白的天空。

雪,还在下。

冰冷的雪花儿,打着旋儿,飘下。落在她的头发,落在她的额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唇上……就像,记忆里,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吻,轻柔,微凉。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十三,她十一。

那日,先皇在御花园宴请群臣。作为家中女眷代表,她跟着父亲进宫赴宴。

中途,她嫌酒席无聊,便偷偷溜了出来,然后遇见了他。

他坐在咏荷池旁的大石头上,一身白色的世子服沾满泥土草屑,发髻歪散,脸上也有多处乌青,但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睛,却死死瞪着水面,满是倔强和不甘。

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

他听见她走进,迅速跳起身,摆开架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像一只独自在森林中游荡的幼狮……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印象,一只孤独的,倔强的,不肯屈服的,伤痕累累的幼狮。

当初躲在角落里独自舔伤的幼狮,已成为皇朝赫赫战功的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上尊崇和荣耀,万人敬仰。

再不需要那个从皇宴上偷溜出来的少女安慰,也再不需要这个相守了十年的发妻陪伴了……

今天,父兄原是要来大闹婚宴的。被她暗暗拦了下来。

兄长咆哮言犹在耳:“你宋离歌陪他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凭什么他坐稳了位子就可以过河拆桥!他要他的红颜知己、红粉佳人就没想想你吗?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连个做母亲的资格都被生生剥夺,他怎能如此对你!”

“是啊,他怎能如此对我?”离歌痴痴地望着天,自问。

“吱呀——”房门打开,随后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

“王爷。”

“王爷。”

离歌缓缓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开门而出的他。

一身大红喜袍随便披在身上,露出大片精实胸膛,麦色的肌肤上点点红痕刺痛她的眼睛,刺伤了她的心……

那里,曾经是独属于她的安全和温暖,现在,却沾染了别人的痕迹和脂香。

“离歌?”他没想到她在这里,欲迈出门槛的腿硬生生僵在那里。

这时,一名侍卫低声在他耳边说:“王爷,王妃在这里守了一夜。”

心,蓦地一窒,然后是排山倒海的愧疚和疼痛。

视线锁住那飞雪中遗世独立的人儿,视线突然变的模糊不清。

“王爷……”娇柔的低唤在身后响起,然后一双柔软藕臂缠上腰间,他蓦地一震,回头,碧落娇俏的小脸还带着梦中的娇憨。

“您在看什么?”她嘟起红肿的唇,娇声询问。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寻找,空落落的雪地上一双深深的足印。

她呢?

他回头无声地问向一旁的侍卫,那侍卫低下头,面上带着隐隐的同情和不忍。

“王爷?”碧落又叫了他一声。

他眨眨眼,晃去脑中的混乱,回头,宠溺地微笑,“怎么起了?天还早再去睡一会儿。”

“不要,王爷都不陪落儿……”

“乖,本王要去上朝,你先去床上躺着,等我回来……”他想起那人儿,顿了顿“……就来看你。”

“哦,说话可要算话……”

“知道了,快去……”

3 将离

“宋将军。”

“早。”

“宋将军,早啊。”

“早。”

“宋将军……”

“……”

她依旧像往常一样与同僚打招呼问好,面对众人带着探究或是同情的目光,她始终带着淡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一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大哥便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担忧道:

“离歌,今个儿大雪,你怎不在家休息?”

离歌笑笑,表情里多了些许温柔,“身子早就无碍,我没那么娇弱。”

“胡说……”

“燕王来了,恭喜恭喜啊!”

“是啊,燕王,怎地来这早?怎不在家多陪陪娇妻?”

“哈哈,就是就是……”

一声又一声地贺喜打趣声将先前略显沉闷的朝堂烘托的热热闹闹。

离歌淡淡地向那边望去,他站在一群文臣里,温文浅笑,器宇轩昂。

他虽是武将出身,但这些年替新帝治理国家,政绩显赫,原丞相告老还乡后,新帝便直接封了他摄政燕王,爵位不变,行丞相职。

“咳咳!”武将这边,不知谁大声咳了两声,那群文臣马上看过来,视线对上她又马上收敛了笑,呐呐地回到自己位子上。

他自然,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她微笑着点头,与往日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反倒是他,面色微诧,疾步过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过吗,雪天莫要出门,你……”说着,他便要来拉她的手。

这才发现,她一手被现任镇国将军、她长兄宋长歌握着,另一手则握在腰间的剑柄上。

他一下顿住,脸色有些难看。

她看了出来,虽然怨着,但仍不能狠心让他难堪,抱歉地对兄长笑笑。兄长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不甘不愿的松开她的手。

他马上握住,像是握住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可只有她自己清楚,现如今,那双温暖的大手,能给她的不再是温暖和幸福,而是痛苦和悲伤。

“无碍,已大好了。”她说。

他牢牢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她的笑太过完美……他看不出,一点也看不出……

莫名其妙的恐慌。

这不是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妻子宋离歌,不是那个最了解他、他最了解的宋离歌……他感觉,有什么即将逝去……他抓不住……

“离……”

“皇上驾到——”

他们的话,被迫中断。

他回到文臣首位,视线仍不肯从她身上移开。

她则认真听着新帝与同僚的发言,偶尔会与他视线相对,然后淡淡一笑。

她每笑一次,他的心,便空落一分。

最后,不安开始叫嚣,他满脑子都在问:她怎么了?她怎么了?难道她还在介意他娶了碧落?他不是向她保证过吗,无论他怎样喜欢碧落,对她的爱仍不会少一分一毫,她始终在他心里的……

“摄政王?”

袖口被人拽了拽,他恍然回神,身旁的同僚小声提醒,“陛下叫您呢!”

他赶忙出列行礼,“属下该死……”

皇位上,传来新帝爽朗的笑声:“摄政王如此魂不守舍,可是想那侧王妃了?”

文臣随之哄笑,他却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她,见她也抿着唇,似是在笑。

“皇上说笑了。”他收回视线,心里踏实了一些。

新帝视线扫一眼以宋长歌为首的、虎着脸的武将们,然后又落到那微微勾着唇角敛着眉眼的唯一女将身上,叹息,摇摇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平身吧。镇国将军,将刚刚所报之事再报一遍,恐摄政王未听清。”

离歌兄长,当今皇朝镇国将军宋长歌看一眼行礼站起身的燕王,抱拳“是。”顿了顿,“昨夜收到边关急函,匈奴于前日丑时攻击我朝边关,并未伤我朝军民,只是放火烧我粮仓。”

燕王闻言,问:“粮仓可有损失?”

长歌看他一眼,答:“以前便听了离歌的话,将我军粮草移入民居,他们烧得不过是空仓。”

闻言,他赞赏地看向她。可这次,她只是垂着眸,嘴角带着那始终如一的弧度,出口的赞语便梗在了那里。

这时,皇帝又说,“嗯,两位宋将军分析,这可能是匈奴发起大举攻势的前兆,摄政王你看?”

他点点头,道:“极有可能。匈奴游牧为生,每到冬季生计就大受威胁,今年尤甚。我朝物产富饶,很有可能遭匈奴垂涎。百年来,虽无匈奴犯我边境的先例,但此事,不得不防。”

新帝闻言,点点头,说:“如此说来,还是应该早日派军队过去震慑一番才好。”

他应声,道“应当如此。”

“那以摄政王之见,谁去为好?”

若是以前他自然一马当先,可现在,他身为文职之首……

“臣请命,率军前往。”

清冷冷的女声带着温吞的婉转,字字清晰若珠玉落盘,说不出的好听。

他皱眉,“你……”

“离歌,不得胡闹!”宋长歌却率先喝她。

离歌依旧笑着,但面容眸光坚定,不理会兄长的厉色,对新帝跪下礼去,“陛下,臣曾随摄政王出使匈奴,对匈奴风俗、行军习惯多少有些了解,且,臣会匈奴语,属下去最是合适。”

他记得,那年他刚继承父王爵位,发誓要闯出一片天空,便只身带着她前往西北匈奴之地……

“陛下……”宋长歌仍要阻止。

“如此说来,爱卿确实是最合适人选。”新帝对宋长歌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征询的看向摄政王。

摄政王静静的看着她,她半跪在那里,抱拳低头,他只能看见她黑亮的将军髻,和露出铠甲的修长脖颈。

袍脚一撩,他亦单膝跪地,“臣亦请出战。”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摄政王……你……”新帝语结。

就连宋长歌也瞪大了眼。

“不可。”离歌却是干脆地扔出两个字。

他皱眉,看向与他并列而跪的离歌,“为何?”

她只是淡笑着仰视皇位上的新帝,掷下让众人更是哗然的一句,“碧落已有身孕。”

最后,新帝下旨:巾帼将军宋离歌,于三日后率军启程赶赴边关。

4 勿念

“你怎知碧落已有身孕?”下朝后,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脸色带着些许慌乱和难以压抑的初为人父的喜悦。

她淡笑着看着他,道:“那日听碧落说的。她想留待日后给你个惊喜,却不想我今日说了出来。”说着,语气中似隐隐带了笑意。

他面色一紧,“她找过你?”

她笑笑,轻轻拨开他的手,“不过是闲聊家常而已,莫紧张。”真的只是闲聊家常而已。

“我、我没紧张……”他红了脸。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望着他的目光带着些许压抑的痴迷。

“既无他事,我先走了。还要去趟军营。”她说着,转身离开。

他又拉住她,“你……”看着她微微侧过的脸,好半晌,才说“一切小心……”

你,一切小心。

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那日早朝后,离歌便为行军之事住宿营中,早朝也没再去。

第三日,她派人回王府拿东西。派回来的人,是她贴身女侍小秋。

碰到来去匆匆的小秋时,他正陪碧落在园中散步。

小秋遇见他们,只冷冷看了一眼,未曾行礼。

碧落有些生气。

他碍于情面,只好喝住她,“怎见了主子也不行礼,难道离歌没教你规矩吗?”其实,他也是隐隐带着火气的,他气离歌要走了也不回来与他见上一面,好几次他去军营也都碰了软钉子,说她在秘密练兵,不便见客。

见客,他竟成了她口中的“客”!

当日他气愤而归,发誓再不巴巴地去贴她冷脸。

可整整三日,他不曾见她一面,心就跟被挖了一块一样,连碧落肚子里的孩子也无法将那一块填满。

小秋干脆利落地下跪,“奴婢该死,实在是小姐等着用这药,奴婢耽搁不得。”

“药?她病又犯了?”被冷落的火气瞬间烟消云散,他急忙松开握着碧落的手,“走,我与你一起去。”

小秋抬头看一眼碧落僵硬的脸色,嘲讽道:“还是不麻烦王爷了,王爷还是多陪陪王妃吧。”说着,竟不等他免礼,直接运起轻功,跃出王府。

他一怔,小秋那声“王妃”让他心突地一跳,随即大怒,“狗奴才,竟然目无尊主!”

当下,他便舍了碧落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碧落娇俏的小脸变得煞白,一双媚眼带着汹涌的火焰。

小秋是骑马来的。

所以等他命人牵来坐骑赶到军营时,偌大的军营已空无一人。

原来,是她半路旧疾复发,百般无奈下,才命小秋回来拿药。

他连夜追出城,连追了一天一夜,他本想一直追到她的,他要问问,她为何冷待他,是不是怨他娶了碧落,是不是恨他另结新欢?

他还要告诉她,他爱她的,自始至终都爱她的,碧落的存在不会改变什么,碧落根本无法取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半路上,王府的侍卫追上了他,说碧落受到刺激,有小产迹象。

无法,他只能咬牙,掉头返回……

离歌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偶尔有书信来往,却也只是只言片语,如“安好,勿念”或是“平安,勿念”之类。

碧落生了个女儿,长得像他,他给取名念澜,离歌的字,是若澜。

原来,人,一旦冷静下来,就会发现,有些取舍,真的可悲可笑。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人,从未发现,自己也有荒谬的时候。

激情过后,新鲜感不再,那曾经被认为是爱的情感,悉数变成沉重的责任。

那责任,是建筑在伤害挚爱的基础上的。

他终于明白,自己荒唐地冲动,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没有休书,没有和离,只是一个固守朝堂,一个远在边关。

原来,在他与碧落成亲那一夜,在离歌独守雪中那一夜,一切就已结束。

只是,他还不肯承认。

离歌走后那年新春,匈奴果真兴兵来犯,离歌率军抵抗。三年里,她的捷报源源不断地从边关送至朝野。

每一次都是他亲手接过,亲手打开,抚着上面一行行文字,就像抚着她被风霜染红的脸。

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心,他便开始变得寡淡。

他去碧落那里的日子越来越少,挂念离歌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又总是想不起她的模样,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无比恐惧,他怕离歌再不回来,他就真的忘记了她,那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每天都坐在书房里,努力回想离歌的音容相貌,想把她画下来,但是画出来最像的,却是一张离歌隐在晨雾中的背影,袅袅娜娜的,煞是好看。那是他与碧落成婚翌日清晨,开门时看到的画面。

他的冷落,终于引起了碧落的不满,她带着念澜跟他吵了一架,闹着要给念澜改名字。

他不忍看到念澜被父母争吵吓白的小脸,便无耐地同意了。

念澜,改名为飒锦。

离歌离去的第三个年头,腊月里迎来了京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风雪,同时,也迎来了,匈奴最猛烈的一场攻击。

那天夜里,他久久无法入眠,心慌的难以忍受。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上朝请求皇上恩准他随这次押送粮草的军队去一趟边关。

皇上准了,可当天下午,来自边关的捷报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松了口气,信上说,匈奴大败,损失惨重,三年之内无力再于我朝边境兴风作浪。

皇上大喜,连夜快马加鞭送去金银珠宝美酒佳肴犒赏边关将士,并封离歌为威武将军,三日后回京听封。

他亦喜不自胜,也不急着去边关了。

整日整日地骑着马去城门,等她。

第五日。

远远地,他就看见一只庄严之师缓缓向城门行来。

即便经过长途跋涉,他们依旧保持着最整齐的队形,最一致的步伐,轰隆隆的脚步声像是天雷滚滚。

他自豪并雀跃着,视线在那军队里寻找。

很快,他便发现,这支军队,不只庄严,而且凝重。

每个人左臂上,都系着一条白色的麻布。

咚。

心,像是被锤猛的敲了一记。

他的视线开始颤抖着,在那一张张丝毫没有胜利喜悦的脸上寻找。

没有,没有。

不是,不是。

在哪儿?在哪儿?

然后……他看到了……在那本该运送贵重物资的马车上,他看到了,玄黑的帷幕下,玄黑的……棺木。

后来,后来,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他又可以思考时,面前,是离歌安详而苍白的睡脸。

她爱笑的唇角,依旧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仿佛听到她用那一贯温温吞吞的语调,叫他“闵正……”

闵正,他的名字,魏闵正。

“离歌……”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不及他巴掌大的脸,小心翼翼的贴上自己脸颊,“离歌……你怎么了?”为何不肯看我?你还在生气吗?你还在怨我吗?我错了,离歌,我错了……

身旁有谁在慷慨激昂又哽咽颤抖的说:……匈奴贼当日大败之后,便趁夜往山上放炮,引起雪崩,想要将我们活埋与营中,将军本领着我们逃出来的,但为救两名受伤的士兵,又折返回去,被、被……我们找了整整两天一夜……

雪崩,雪崩……

他的离歌被埋在那厚厚的雪中,两天一夜,那么冷,那么黑,没有食物,没有空气……

她还病着,她受不得冷……

那年,就是那年大雪,她随他出征,为了救受伤的他,背着他在雪山里走了整整三天,那时,她刚好来了月事……就是那一次,她坏了身子,总是浑身乏力,腰痛难忍,还,无法孕育子嗣……

他竟然都忘了,他竟然都忘了!

他竟然都忘了!

她为他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他竟然还让别的女人生下了他的孩子。

那时候,那时候她说出“碧落有身孕”的时候,是怎样心情?

看到他喜悦不能自已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魏闵正,魏闵正,魏闵正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5 梦非梦

他猛然惊醒,大口大口的喘息,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

看着眼前雪白的床褥,呆滞半晌后,视线才缓缓扫过周围。

这里是,与他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

原来,他做了一个梦。

长长的松口气。身体还带着颤抖,身上的衬衣西裤也已汗湿。

他抹把脸,下床,步履疲乏而沉重地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自花洒里倾泻而下。

不由自主地摸向心口,那里还一阵一阵的疼。

那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到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冲了澡,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办公室。

办公桌上,那张被他打开后随手扔在上面的古画静静地躺在那里。

视线落在那画中女子的背影上,胸口的疼痛更加剧烈。

梦里,那个女人也叫宋离歌,那个男人也叫魏闵正。

这是,梦吗?

他拿着那幅画,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她正在收拾东西,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

看到他回来,她对他扬起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笑,“回来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答。

她又笑了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他看着她单薄而孱弱的背影。她总是喂不胖,不管给她吃多少好东西,也喂不胖。还畏冷,尤其是在冬天,如果没有他抱着,她会冷的像个冰人。

医生说,她体虚,阴寒,不适怀孕,也一直没能怀上。

她还特别怕黑,当她自己一个人呆在黑暗里的时候,她总是会浑身冰冷,颤抖不已……

他慢慢走到她身后,然后伸手,缓缓将她抱住,“离歌,你怨我吗?”

她微微一怔,双眼望向前方,不说话。

“你要去哪里?要离开我了吗?”就像梦里,再不回来。

她依旧目视前方,不说话。

“离歌,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们没有孩子,我那么拼命打下的基业……我还觉得不安,离歌,回头看看,十年前,十年后,我觉得不安,我怕这一切会凭空消失掉……我还觉得不满足,有了你,这么温柔,这么体贴,这么爱我,我依旧不满足,我想要刺激的,热情的,不一样的……离歌,我是不是个混蛋?”

许久,“对……你是个混蛋……”她说,声音微微颤抖。

“对,我是个混蛋。”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她,眼中带着祈求和被害怕放弃的恐惧“离歌,你……还爱我吗?”

离歌看着他,缓缓垂下眼。

他脸唰的惨白,语无伦次:“没关系,没关系,本来就是我错了,不爱我没关系……让我、让我爱你好不好?离歌……换我,这次,换我……”他突然猛的抱紧她,“换我来爱你,换我来求你,换我来抓紧你……别离开我,求你……我错了……离歌……”他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他甚至跪下身去,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那样的梦境再来一次,没有离歌,他还有什么?

泪如雨下,离歌缓缓弯下腰,抱住他,“我不会生孩子,也不热情,也无法给你新鲜刺激,更不再年轻,我总是一成不变……”

“我只要你,离歌,我只要你……”除了她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

离歌缓缓勾起唇角,望向远方的眼里毫无情绪:“好……最后一次。”

6 故事的结尾

后来,魏闵正把公司开到了南方,并带着离歌在那里安居。彻底断了跟“红颜知己”的联系,身边也再没出现过除离歌以外的女人。

搬去南方后,离歌因中医调理和食补,再加上气候适宜,身体大好,并于定居南方后的第三年怀了孕,一年后生下一个乖巧可爱,长得极像离歌的女孩。

再后来,他又做过一次梦。

他梦见,那个“魏闵正”抱着离歌的尸身,从白天哭到黑夜,又从黑夜哭到白天,像是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哭尽一样。

没人敢上去拉开他,也没人忍心上去拉开他。

直到,一夜之间,为爱白头,双目具残。

梦里的“离歌”去世后的那年春节,“魏闵正”也去世了。

他们和葬在燕王墓,“离歌”是刻上他墓碑的唯一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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