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者,稀有之客也。因为稀有,便显得贵气。皋兰一带,把护送新娘到婆家的亲属、亲戚通称为稀客。一般八男八女,共十六人,算是两桌。如果少一人,会被新亲家看作是女方家人缘不佳。多了,又被看作是越礼,多抬来的这一张嘴难放,往往弄得双方都尴尬。用大马车迎娶媳妇的运输方式被淘汰以后,便改用大小不等的汽车来迎娶媳妇,运输方式的便利,也使护送新娘的稀客们,不自觉地打破了规则,变成了四桌。 稀客一到,婚事热闹,招待稀客的最好礼仪是酒炸弹。稀客一到,象征性的用热水擦一把脸后,稀客爷们,便被招呼到堂房的炕上,由庄上人替东家精心伺候。先每人用两碗长面汤,以示常来常往。接着就上菜上酒,边吃边饮。几道菜完,尽是喝酒。且从傍晚开始,通宵达旦地喝。那酒,当然也不是喝哑酒了,须吆五喝六地划拳喝。这就迫使稀客中的男客们,不仅要具备一个酒坛子的量,还要成为一流的划拳高手,方能经受住酒炸弹们的轮番轰炸。 俗话说:“有百主,没有百客。”亲戚里面,女方家有时候难于一下子凑够一班高手,庄上那些好吃好喝的人们,就有空子可钻,就可以充当稀客了。我们村庄北面二十里的那个庄户上,村支书便是这样的人。他手下有一批好吃好喝的把兄弟,平日里喝公喝私,号称“酒喝黄河两岸不过瘾,拳赢方圆百里逞威风”。还说,酒,就是他们这些狮子老虎喝的。遇到谁家缺人手,便自告奋勇地充当稀客。后来,索性仗着一方土皇帝的威势,吃了东家喝西家。庄上出嫁闺女时,稀客干脆统统都由他们代包了。至于男方家的婚事,主要还是要围着这些稀客爷们转。主事的人,一边不断地向围坐在炕桌一圈的稀客爷们点头哈腰,一边还要在屋外紧锣密鼓地安排本庄的酒将军们依次叫上阵来,破这个“天门阵”。内中不乏索超式的急先锋战他一圈,更有赵云式的常胜将军披挂前来。一旦得胜,有时还要来一个倒取虎狼关,再战一圈。急得李逵式的黑旋风在阵下搓手踱步子…… 双方划拳对战时,四目瞪成悬挂在额头的铜铃铛,浑身用足了气力,舞动着长满了老茧的手,不惜裂破了嗓子的喊着,大有两军对垒的阵势。这边,你欲踏上千人背;那边,他想砍下万人头。光那咄咄逼人,声嘶力竭的喊声,足以搅得一庄子不宁,这就叫过事。赢拳的时候,常常将有一种拖长了的声音,什么:一心儿敬——!两好你不要吗——?三桃园呀——!四季发财啦——!六位高升啦——……喊声举止中,包含了恭敬、满足、得意、宣泄等意韵。当然,旁边还围着一些拔长了脖筋的观战者…… 不到天亮非好汉。在这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廖化式的支客,有时抑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哇”的一声,当场呕吐兑现,那叫现场播…… 一番恶战后,连黄盖式的老将,也没了往日的威风,像死狗似地瘫软在炕前,被人们拖拽了出去。人们议说:“到底岁数不饶人了满,还硬撑啥哩!” 稀客爷们,一个个也人仰马翻。有的,歪斜在炕角,迷迷糊糊;有的,口似喷涌浊泉,“呕呕”作声;硬撑的残兵,也已经两眼喝得又红又直。眼角处积累了堆堆眼屎;有的小便溺裤,仍轻伤不下火线…… ! 一个贯抽旱烟、现处在稀客位上,江湖上称为北山居士的老酒徒,眼看着划拳就要轮到自个了。为了清一清沙哑的嗓门,用手捂在嘴上干咳了一声,掌心里立马堆了一堆颤微微、黄嫩嫩、蛋丸样的宝贝疙瘩,这疙瘩病理学上把它叫做痰。还没来得及处理,对方催促得紧,情急之中,嘬起嘴唇,来了一个长吸,将那东西又收到了嘴里去,且伸长脖颈,让它做了归位痰。弄得几个嗓眼浅的人立马也作了现场直播…… 稀客,喝了一天二地的酒,把自己也喝了个稀巴烂。“贵”字再也顾不上要了,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个年轻有为的主任官员,因为呕吐得厉害,就跑到卫生间里,用头脸盖住人家的坐便器,如哼哼呻吟的病猪,奋勇当先地成了很多人大小便路上的拦便虎…… 在完成了护送的任务、完成了喝酒的战斗后,东家人高声挽留说:“亲戚们,留着哩,车在门口等着哩”。临了,再敬上一番酒,稀客们便撂下一个泪涟涟、喜滋滋的新娘,被人们抬到车上,疲惫不堪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