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离县城很远的小镇,世世代代都种田,虽不是鱼米之乡,倒也自给自足。
镇上有一家姓越的,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越家的老头喜欢向日葵,总说这花喜阳,看着就感觉有朝气,还很实在,能结瓜子吃。所以孙女一出世就被他取名为小葵,因为越小葵呱呱坠地的时候,坝子里的向日葵开的金灿灿的。
没几年,爷爷过世了。整个家庭的担子落到了越小葵酒鬼老爸的头上。她那酒鬼老爸什么也不做,身上有几个钱都拿去打酒吃,因为他喜欢提着瓶子喝酒,村里的人都叫他越酒瓶。他为了买酒,有时也赌钱,晚上经常摇摇晃晃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妈妈在与爸爸吵了无数次之后竟和隔壁村一个男人跑到城里去了,并扬言再也不回来。那一年,越小葵只有八岁。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妈妈拿着彩色的糖果站在家门口,来接她到城里上学。
妈妈走了以后,她的酒鬼老爸喝酒越来越凶了。有一次醉得厉害,回家后把越小葵当成了她离开的妈妈,进门抬手就给越小葵一个耳光。这时候的越小葵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越来越像她妈妈。她摸着肿起来的脸,看着沉醉在酒精里的爸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眼看另一个巴掌又要落下来,奶奶慌忙大喊:“小葵,跑!”
跑着跑着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找到熟悉的路,打算回家……
“越小葵?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是徐景延,她的同班同学。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跑到了他家门口。徐景延是班上最漂亮的男生,他妈妈是城里来的老师,肤色像牛奶一样白,他和他妈妈一样白。越小葵也白,但和他一比越小葵活生生成了蜡黄。
初二的男生身体像白杨经过雨的洗礼,茁壮地抽长。他比越小葵高了一个头不止,越小葵站在他面前,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油然而生。越小葵本来眼睛就红红的,现在脸也红了,幸好夜色足够浓,他家的路灯够昏黄,她的异样才没被发现。“噢,我刚写完作业,屋里太闷了,出来透气,这就回去了。”说完她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么……明天见。”他挥了挥手,打算进屋。越小葵低头匆忙离开。
徐家是这个镇上为数不多的富裕家庭,越小葵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徐景延家,她怕一抬头,会看到自己的渺小。当然了,她从来没看到过二楼的窗台上总有一个身影倚在那里。
在一个乌漆抹黑的夜晚,越小葵的酒鬼老爸喝得比往常多一些。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到路边的大坑里,脑袋磕到石头上,再也没爬出来。
自她爸的丧事之后,越小葵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当别人在议论她这么好的成绩不上高中是多么可惜时,她已经跟着隔壁李婶在做着刺绣活了。她们在李婶亲戚从城里厂子里带回来的半成品枕头上刺活灵活现的图案,然后拿回厂里。越小葵手巧,李婶不怎么教就能做得很好,做十个三十块,一个月下来有几百块钱,养活她和奶奶足够了。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她,许久……许久没见过徐景延了,她奇怪时间的魔力,离别的时间越长见不到的轮廓越清晰。前段时间从从小景的口中听说他考上了北方J城的B大学,她听到自己的心微妙的跳了一下,那是她一直的梦想。
两年后的某一天,徐景延回来了。
越小葵哪也没去,还是绣着她的枕头,种着她的向日葵。景瑜说她是在等某个人的归来,她沉默不语。她的心思明显而又卑微,她不敢开口。
那天她正坐在院子里做绣活,徐景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家门口,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跨步进来。“小葵,听我妈说你在做这个,我就过来了。”他说完指了指她手里的枕头。面对突如其来的他和漫无目的话,越小葵囧得不知所措,手一会在衣服上搭着,一会儿拿针线,却发现无法下手。弄了半天发现他还站着,慌忙进屋给他拿凳子,也整理自己的慌乱和小雀跃。
“你……坐吧。”她不自然地看着他。“小葵,我……你……唉……”他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愣了半晌他说:“送一个枕头给我吧。”“嗯?为什么要枕头呢?”越小葵的心跳更快了,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会说什么呢?她不敢摸自己的脸,怕烧红了手指。
“我女朋友很喜欢刺绣枕头,所以想向你讨一个。”他的话成功唤醒神游中的越小葵。她低着头,徐景延怎么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看不到他的,她没发现徐景延脸上的懊恼。她纠着衣角,“噢,过几天我做好送到你家去。”两人再无言语。“那……我先走了。”“你慢走。”越小葵低着头说。
天快要下雨了,她不能再在院子做活了,转身收拾东西,任眼泪惊飞一地凉薄的灰尘。越小葵没有去送枕头,她托景瑜送过去。那之后越小葵再没有见过徐景延。
越小葵的奶奶也走了,家里只剩越小葵一个人,院子里的向日葵她没有再种了,刺绣的活她早就没有接了。徐景延呢?她想,想到几年前的那句“女朋友”,她心里唯一想念已经断了。越小葵总是在孤独的时候开始无休止的思念,但她不知道该想念谁,谁的肩膀会是她流浪的终点?她在心里喟叹一声,算了吧。
徐景延回来后发现越小葵家的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心里隐隐的不安,去敲她们家的门,半天没有人应,他慌了,拔腿跑到景瑜家。上气不接下气:“越小葵呢?她……哪儿去了?”
景瑜冷笑了一声:“呵,你还真是敢问,你不知道这些年她喜欢你,一直在等你开口吗?明明喜欢着她,却一直不说,现在跑来再问还有什么意义?她奶奶过世以后,她就不见了,一声不吭地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都过了这么几年,也许已经嫁人了吧。”
徐景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跌跌撞撞爬到楼上,那本几年前开始写的日记本,安静的躺在桌角,跑过去翻开。
1994年7月21号晴
今天你仍然坐在窗边,你的眼睛盯着黑板,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听课,你又在发呆了。你好像喜欢很喜欢发呆,总是两手托腮就这样坐在座位上。小葵,你一定不知道,你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底是暖阳照拂了你,还是你明媚了阳光。否则它怎么会这么灿烂?
1995年5月18号晴
你今天早上来收英语作业,看到我桌上放着徐志摩的诗集,我看到你眼里的惊喜,“你也看徐志摩的诗呀!”你笑着说,还拿起来翻看了一下。这件事还被夏林那小子取笑,说什么我一个糙汉子居然想变成文人骚客,肯定是想追求大屁股语文老师。我不能对他说我喜欢你,夏林那个大嘴巴,肯定会闹得全班皆知。
小葵,你肯定不知道,我是故意去借来放到桌上,等着你看到的。
刚才你居然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而且还是在晚上,难道是我的思念变成幻像了?仔细一看,果然是你。你居然会一个人出现在我的身边,这么难得的表白机会我怎么敢放弃呢?我的心快跳出嗓子了,我刚打算开口,看到了你红红的眼眶还有肿起的脸庞。表白的话全部掉回了肚子里。我知道,肯定是你爸爸又打你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变强大得足够保护你。
1996年6月17号阴
你没有来,窗边的位置空荡荡的。我去问景瑜你怎么不来上课,她告诉我“越小葵她爸爸过世了,她以后不会再来上课了”她告诉我。
整一天我都没有听课,心里难受得慌,小葵,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我有一瞬间邪恶的想,这样真好,他走了,就再也不能打你了。我甚至有点恨那个你叫他爸爸的男人,他怎么能忍心说走就走,把这么重的家庭担子扔到你的身上呢?该怎么保护你,我亲爱的女孩。
1998年9月15号雨
今天你一直没回家,我准备了许多心情要跟你分享,还要告诉你我的心意,可惜时间来不及了,我必须要走了。我要去上大学了,会是你喜欢的大学吧,J城的B大学,你初中的时候说过那是你的梦想。我要带着你的梦想一直走下去。小葵,等我。
2001年7月24号晴
许久没有打开这个日记本了,大学里忙得焦头烂额,仔细一算,我竟有两年没有回家了,终于回来了。这几天去了你家门口。今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情讲给你听,看到你在院子里绣枕头,想也没想我就进去了。
我看得更清楚些了,你的手上长满了茧,再也不是以前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我在心里默默问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大学生的你,有能力让你眼前的女孩幸福?她要这样辛苦的等你多少年?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女朋友,可是我的大脑不是我的,才会说出这种话。回家的路上,我狠狠告诉自己,一定要回来让你幸福。
“啪”的一声合上日记本,徐景延一拳砸在墙上:“徐景延,孬种,连爱都没有勇气说出口,你不配得到幸福!呜……你不知道说出来才是给她最大的幸福吗?”
后来的后来,徐景延没有再走,城里的公司他转卖给了夏林,花园里的向日葵开了,他在窗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妻子伸手合上了窗户,“景延,站了那么久,腿不疼么,过来坐一会吧。”
他喃喃自语:“这么灿烂的向日葵,一定不知道,她是我唯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