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二月,正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好时节。宋城东郊那座空寂了两年的鬼宅,终于卖出去了。它的新主人,就是新上任的草场官张立本。
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宋城,人们对于这个不怕鬼的张大人甚是好奇,纷纷打探。
张立本家世不错,其人也有才能,但运气实在一般,要不然也不会只当个草场官。张家夫妻和睦,生有二子一女,两个小儿一个五岁一个七岁,长女青鸾年方十四,生的美貌如花又知书达理,甚是出众。
很快,张夫人听到鬼宅的传言,很是不安,“怪不得这么大的宅子贱卖,竟然是个鬼宅!我们还是换个宅子吧?”
女儿青鸾笑道:“阿娘,我们一家从未做过亏心事,何惧鬼神!”
张立本大笑道:“吾儿深知我意。”又向夫人解释:“这之前的人家有十几个儿女,为了家产骨肉相残,死了好几个人。这是人祸,是他们自己作孽,与这宅子无关。因为死了人,那家人又败落了,人们觉得这宅子不吉,又有些鬼哭鬼叫之类谣言传出,好好的一个宅子倒成了鬼宅。我们家孩子断不会如此的,又何必担心。”
然而整理庭院的时候还是出了意外,后园偏僻角落,齐膝深的野草中竟然隐藏着一座孤坟。坟边倒着残缺的墓碑,隐隐看到“高侍郎”三字。
青鸾熟读诗书,见了不由吃惊:“高侍郎?难道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高侍郎?”
张立本摇头:“那位高侍郎官位显赫,怎么会只留一座孤坟,看这碑文字迹,应该是前朝的。”
虽然院中有坟不吉,但也不能惊扰逝者。张家命人给古坟培土除草,烧了纸钱,上了贡品。
二
张家安顿下来,人们见张家安然无恙,鬼宅的谣言也渐渐消失。
这日,青鸾随母亲去寺庙上香。母亲去听方丈讲经,她带着丫鬟月儿去寺后赏花。
忽然听到犬吠马嘶之声,一只白狐惶惶然从草中窜出,跑到青鸾的脚下。它身上插着一只短箭,血迹斑斑,一双眼睛美丽灵动,满是哀求之色的看着青鸾,样子甚是可怜。
青鸾不忍,生了恻隐之心,弯腰抱起白狐,“小东西别怕。等一会请寺里的大师为你医治,不会有事的。”
“娘子,弄脏了你的衣裳。”月儿伸手,“还是我来抱吧。”
这时猎狗追来,冲着青鸾怀里的狐狸嗷嗷直叫,似是要扑过来,吓得月儿尖叫着,连忙挡在青鸾前面。
紧跟着后面之人纵马赶来,十来个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位少年。那少年锦衣华服,背弓佩剑,眉目英朗,神采飞扬。
他看到青鸾两人一愣,连忙呵斥猎狗:“黑豹,过来!”又对青鸾点点头:“对不住,让小娘子受惊了。”
见对方温文有礼,青鸾也放下心来,“这位郎君,你追的是这只白狐吗?”
少年点头称是。
青鸾说道:“这里是佛门之地,不宜杀生。小狐狸既然逃到这里,或许是命不该绝吧。郎君可否放过它?我愿意花钱买下它。”
少年微微一笑,“小娘子说的是,这狐狸就送给小娘子了。”
过了十几日,白狐伤势痊愈,青鸾就将它放归山里,这只是一件小事,她并未放在心上。
三
每日里,青鸾或是陪着母亲理事,或是督促弟弟读书,闲暇时也读书练字,写诗作画。
时光如水,一晃几月就过去了。
这日月白风清,良夜难得,青鸾带着月儿在院中纳凉。院中种着青竹,竹影婆娑,凉风习习,幽静而美好。
青鸾兴致很高,倚着修竹,随手拔下玉簪,轻轻敲着翠竹,唱道: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青鸾觉得不尽兴,又唱到: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忽然听到有人含笑说道:“看来小娘子真的很喜欢高侍郎,连唱两首都是高侍郎的诗。”
青鸾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却见墙上站着一个俊美少年,白衣墨发,玉面朱唇,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顾盼多情,说不出的倜傥风流。
无声无息,竟然多了个陌生人。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坏人,青鸾还是提高警惕,下意识紧紧握住玉簪。月儿也立刻冲过来,保护着她。
青鸾极力镇定下来,喝到:“哪来的登徒子,速速离开!否则我就叫人抓你送官。”
少年桃花眼里满是笑意:“小娘子不必害怕,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路过时听到小娘子唱高侍郎的诗文,一时着迷罢了。”
他的声音很美妙,青鸾听着就如饮醇酒,有熏熏欲醉之感,不禁放松下来。
少年向她拱手说道:“是在下唐突,惊了小娘子,这就离去。”
确定此人真的走了,青鸾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身上竟被冷汗湿透,好在有惊无险。
这件事青鸾没敢告诉父母,以免他们担心,却让家仆加强巡视,以防有恶人闯入。
四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张立本带着家人去爬山,登高望远,采摘茱萸,午间就寻了一处平坦地方用餐。
青鸾带着月儿去溪边洗手,对面一人跳过来,正是那天夜里上墙的俊美少年,白日里,近距离看到他,青鸾觉得他更是俊美,容光照人。
他含笑施礼,“小娘子,又见面了,你我甚是有缘。”
青鸾又羞又怒,“哪来的轻薄子,谁与你有缘!”
少年脉脉含情的望着她,“我那日回去做了首诗,知道小娘子精通诗文,特请小娘子斧正。”
青鸾被他看的又羞又恼,又好奇他作的诗,不禁就接过他递来的花笺。
先入眼的是那笔行书,如行云流水一般,风神洒落,很有大家气派。
“好字!”青鸾惊讶的看了少年一眼,目中带着敬佩,接着低头看诗文: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簪敲彻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青鸾情不自禁的吟诵两遍,只觉神清音婉,淡雅天然,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何况,这是他为自己写的诗……
青鸾心如鹿撞,双颊飞霞,悄悄抬头,正撞上他多情的眼波。
少年自称姓高,名士朗,家住城西,家境平常。
自重阳后,两人就经常幽会。
青鸾发现高士朗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无一不精。
她越来越爱慕他的品貌才华,一颗心很快沦陷,与他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青鸾经常吟诵那首定情诗,张立本无意间听到,连连称赞,“好诗好诗!这是你的诗作?”
青鸾羞道:“女儿怎么可能,还差的远呢!是我去上香时无意间听到的,一个叫高士朗的书生所作。”
“高士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张立本不知女儿的小心思,称赞道:“这首诗足以流传千古呀!这个高士朗,就如锥处囊中,很快就会显露头角。”
青鸾听到父亲如此盛赞心上人,不由心花怒放,看来父亲是不会嫌弃高郎家世了。
五
这日,张家竟然收到了萧刺史家的请帖,请她们母女去赏梅。
受邀的女孩有数十位,一时间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笑语嫣然,倒比梅花更赏心悦目。
青鸾和几个朋友在梅林漫步,忽然迎面几位少年郎君笑闹着走来。其中一人锦衣貂裘,英俊潇洒,正是上次猎狐的少年。
当时风气开放,少年少女们大大方方的打招呼,一起赏梅,又一起去投壶玩耍。
青鸾这才知道,原来这少年就是刺史家的小郎君萧珩。
萧珩文武双全,投壶百发百中,引得众人连连喝彩。青鸾不精通投壶,频频不中。
完毕,众人起哄,“张家小娘子投的最差,要罚酒三杯。”
青鸾不善饮酒,但也不想耍赖,笑着端起酒杯。
萧珩看了她一眼,“小娘子可是不善饮酒?总不能灌醉了贵客,不如以茶代酒吧。”
“是了,不能强饮,张小娘子还是以茶代酒吧。”大家虽然都这么说,少年们却向萧珩挤眉弄眼,少女们打量青鸾的目光也意味深长起来。
没过几日,刺史家就托人求亲,张夫人非常高兴,那位小郎君家世好,品貌出众,文武双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金龟婿。
一连数日,高士朗都未露面,青鸾心中正焦急,听说刺史家来提亲也是一愣,却断然拒绝,“阿娘,齐大非偶,那位萧郎君实在出众,女儿觉得配不上他。”
六
女儿竟然拒绝了?张夫人一愣,她也曾经年少,马上就明白过来,“青鸾有了意中人?不知是谁家儿郎?”
青鸾也不再隐瞒,低声道:“他叫高士朗,家中无人为官,家境不如我们家,更不能和刺史家相比。但他才华横溢,人品相貌也是极好的,对女儿向来温柔体贴……”
她眉目间一片娇羞,说起那人声音都仿佛裹了蜜,眼睛里也多了神采。
女儿真的长大了,都有喜欢的人了。张夫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惆怅,柔声道:“我和你阿父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不求他多么富贵,只要他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真心待你,就可以了。”
月上柳梢头,高士朗悄然而至,青鸾急忙迎上去。还未等她说话,高士朗先急急开口,“青鸾,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青鸾惊呼:“你要去哪里?要离开多久?”
高士朗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青鸾又惊又慌,哀声道:“你知道吗?我及笈了,父母要为我挑选夫婿,你……你怎么能离开!”
高士朗脸色惨淡,“青鸾,我……有仇人追来,我要出去躲避,不知道何时能归。”
青鸾一呆,急忙问:“什么仇人?为什么结仇?他是谁?我也能帮你呀。”
“我不想连累你。”高士朗艰难地说:“你就忘了我吧……”
他狠狠心,决然而去。
青鸾哭着要追,却失去了他的踪影。第二日,青鸾病了,她想瞒着,月儿担心她,还是把一切都禀告了张立本夫妇。
张立本大怒,“若真有大仇,怎么还有闲心来哄骗我的女儿!若真有大才,怎么我从未听人说过此人!”
青鸾不禁为高士朗辩解,“阿父,我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他只是不想连累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张立本不舍得责备女儿,却不会放过那个可恶的小子,他暗中派人去查,结果更令人吃惊――
查无此人!
没人听说过他,没人见过他,仿佛世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张立本不信邪,根据月儿的描述画影图形,再次查探。
一个老者看到画像,疑惑的说道:“这么俊美出众的人物,老夫四十年前见过一次,至今难忘,那人也姓高,与画中人很像,难道这是他的儿孙?”
张立本听了,不知为何心中一寒。
七
转眼一年过去了,高士朗依然杳无音信。
青鸾病好了,生活又和以前一样,也从不提起高士朗这个人,看似无事,却日渐消瘦。
也曾怨过,也曾恨过,也曾怀疑,也曾绝望,到底都敌不过一个“爱”字。青鸾依然选择相信他,每日祈祷希望他一切平安,希望他早日归来。
她情根深种,相思入骨,已经难以自拔。
刺史家的婚事自然拒绝了,萧珩不想放弃,他亲自过来见青鸾。
青鸾的消瘦让他心痛,萧珩问道:“你准备等多久?”
“直到他归来。”青鸾缓缓说道:“若是听到他的音信,请告诉我。”
萧珩苦笑:“明明是我先遇到你。”他无奈离去。
时光如梭,青鸾已经十八岁了。她固执的等待,又不愿给家人招来流言蜚语,提出要去做女冠,被父母断然拒绝。
张立本夫妇发愁,真是恨不得那个高士朗死在外面,又生怕他死在外面。
一位老僧敲门讨水,他须发皆白,满面慈悲,拄着一条非金非木的禅杖,一看就是有道高僧。
张立本刚从官府回来,在门口遇见老僧,与他交谈。
老僧喝过水,叹道:“阿弥陀佛!施主一家良善,为何招惹了妖邪?”
“妖邪!”张立本大吃一惊,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灵光一闪,惊叫道:“那座古坟?高侍郎?高士朗?”
怪不得那人如此古怪,怪不得查无此人,原来他竟是个妖邪!
“大师,快救救我的女儿吧!她被那妖邪迷惑了!”张立本又惊又怒,气的浑身发抖,“我家向来与人为善,也从未得罪过那孤魂野鬼,它为何害我女儿!”
“阿弥陀佛!那妖邪害了不少良家女子,老衲自然不会放过。”老僧宝相庄严,“施主切莫声张,不要惊动他人,先带老衲去查探一番。”
看过后园中的古坟,老僧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八
听说张家小娘子病了,张大人遍请名医。
听说张家小娘子病得很重,已经药石无医。
听说张家已经绝望了,要把小娘子送到观音庵中,只求菩萨慈悲。
这两年,萧珩一直在节度使手下效力,听说青鸾病重,急急赶来探望,过了半晌才冷着脸离开。
青鸾这段日子足不出户,根本不知道流言。她随母亲去了观音庵,为外祖母祈福三日,夜里自然住了下来。
她夜间噩梦连连,几次惊醒,只能跪在菩萨面前诵经。
她不知道外面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不知道那个人为了来看她踏入陷阱。
雪白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染成血色,白狐奄奄一息。
老僧也受了重伤,却夺了白狐的内丹,精神亢奋,哈哈笑道:“任你这妖狐如何狡猾,还是落在老衲手里。”
白狐心中苦涩,他当然知道有陷阱,但他更知道,如果他不出现,这恶僧会真的让青鸾病逝来报复他。
青鸾,白狐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直到此时此刻,这个名字依然牵扯着他的心。
情刧,命中注定的情刧!
他修行四百年,那座古墓是他的家。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开了灵智,在那里化成人形,以“高侍郎”为名。
他也曾向往人类的繁华热闹,与人交往,学习诗书。只是人心难测,他几次被好友背叛,渐渐冷了心肠,开始独来独往,游览河山。
后来遇到这个恶僧,为了夺他的内丹下手暗算,他身受重伤,想逃回家中修养。那时他维持不住人形,在郊外被萧珩看到,中了一箭。那是他最狼狈最危急的时刻,就这样遇见了青鸾。
或许,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狐妖的天性吧, 不然他怎么就心动了。他在古墓养伤,日日夜夜关注着小院中的少女,不知不觉就整颗心沦陷,失了理智。
果然,人妖殊途,害人害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珩手按宝剑出现在他们面前。
萧珩看着白狐的目光复杂之极。
“阿弥陀佛!”老僧又是一派庄严神色,“施主少待,待老衲结果了这妖孽!”
白狐又吐了口血,断断续续说道:“你……你得到了我的内丹,莫要害她……让她忘了我,日后好好的……我本不该招惹她……”
老僧暗暗看了萧珩一眼,这少年一身贵气,又有经历了沙场的煞气,他不愿招惹,只得答应。
白狐最后看了萧珩一眼,语音轻不可闻,“是我……先遇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