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姥
姥姥是2007年走的,享年86岁。不是因为什么病痛,而是年轻时过于操劳和消耗,及早的耗尽了生命力,油尽灯枯。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卧床一个月就去世了。
妈妈是山东荷泽地区的,嫁到了江苏徐州,虽然两地相隔不过两百多里路,但是在交通并不便利的七十年代也算远嫁了。
从有记忆开始到姥姥姥爷相继离世的三十年间,我大抵也就去过姥姥家十几次吧。最先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每周三天,每天两班,有我们县城到姥姥家县城的长途客车。我们往往是天不亮就要等在公路边上,一边探头探脑的往汽车开来的方向张望,一边忐忑的猜想那班原定8点的汽车会不会突然提前或者改道。尤其是冬天的早晨,清晨5点左右就要起床,简单吃过早饭,提上头天晚上妈妈精心准备的行李,再步行近四十分钟到赶车的路边。冬天的早晨,天亮的很晚,一边冻的抖抖索索的走在路上,一边提心吊胆的四下张望,生怕遇到什么不该遇到的东西。有时到了等车点天才蒙蒙亮,站在那里要不停的跺脚哈手才能艰难的熬过等车的那段忐忑而又幸福的时光。
两百里的路程,班车走走停停,一般要到下午2点的样子才到。有时是早前已经接到信的舅舅或者表哥已在车站等待,有时则是到了车站还要自己想办法再回到距离县城十几里路的姥姥家。但是无论哪种方式,对于我来说回姥姥家终究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所有的舟车劳顿和曲折坎坷,在看到姥姥家村庄的时候都会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激动和幸福的心情。
姥姥的家在鲁西南的小村庄里,那里民风淳朴,土地肥沃,世世代代的鲁西南人民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平凡而又坚韧。
记忆中的姥姥从来没有年轻过,她一直都是穿着大襟的褂子,裹着绑腿,缠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一见到我们进门,饱经沧桑的脸上马上绽放出最灿烂和慈祥的笑容,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用激动到变调的声音喊着:乖乖你来啦,乖乖你来啦---------,有时,还会偷偷的用袖子抹去多日的思念再也压抑不了的泪水。但是泪水那样多,姥姥的袖口又是那样薄,总是轻易的就被眼泪打湿了。
安顿下来后,我第一时间就会去翻姥姥的橱柜,那个橱柜对于年幼的我说简直就是百宝箱,那里有姥姥炒的酥花生,有她用新收的棉花给我做的棉袄棉裤,有舅舅表哥们赶场时给我带回来的玩具,还有逢年过节时亲戚们给姥爷姥姥的糕饼点心--------我最爱吃的就是红三刀,那酥酥糯糯的果子满放了糖,放满芝麻,用新榨的花生油炸过,放一颗在嘴巴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融化了。
姥姥知道我好这一口,所以每次亲戚晚辈来看她,她总是只分一两块给馋嘴的表哥表弟,剩下的全部早早的给我留起来。
有时候很久不去姥姥家,再去时就会发现柜子里堆了很多,而最早先的那些有的都已经发霉了。舅舅说这些果子姥姥一直给你留着呢,发霉的都没舍得扔,怕你来了吃不到。
姥姥却早已拿出相对最新鲜的递给我说:快吃吧乖乖,快吃,这都是给你留的。
姥姥生育了5个孩子,因为吃不饱饭,一个舅舅饿死了。剩下的4个孩子在姥爷和姥姥的勤扒苦作下艰难的活了下来。现在大姨,舅舅和妈妈他们姊妹四个的年龄加起来也有三百岁了。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姥姥姥爷辛苦耕作,一家人土里刨食,终于换来家族的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姥爷姥姥都对土地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姥姥八十多岁时每到农忙,还要到田间地头去转一转,有时候还要到别人已经收获过的土地里去翻翻找找,看看有没有剩下的棉花、红薯、花生、大豆-------有的话她就会很小心的放到随身带着的口袋里,一边放一边惋惜又庆幸的说:可惜了得,可惜了得-------
有时邻居会好心的喊:三奶奶,您别捡了,怪累的,您要多少我给您老人家。姥姥说谁给我我都不要,我就是觉得辛辛苦苦伺候一季庄稼,临了落到土里太可惜了。
姥姥喜欢把捡到的五谷杂粮洗洗干净放到锅里一起煮,那颜色鲜艳,五彩缤纷的杂粮粥,喝一口满嘴喷香,和红三刀一样,一直是我的最爱。
我想或许就是这样饮食习惯,让姥姥得以无病无灾的活到86岁。直到去世前一个月,都在亲自料理她和姥爷的生活。
姥姥的厨房低矮昏暗,排烟效果很不好,如果碰上柴火不够干爽,整个厨房里烟熏火燎,人一进去眼泪马上就会被熏出来。但是姥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料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顽强而又执着的拉扯4个孩子长大成人,并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每次看到姥姥做饭,我都要帮她烧火,姥姥虽然嘴上说着乖乖你受不了,烟太熏眼睛了。一边又幸福而满足的递给我一个土豆或者是红薯,让我埋在火堆里捂起来。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姥姥家的日子总是过的太快。离开的前一晚,姥姥总是会絮絮叨叨的说很多很多话,来来回回的准备要给我带走的东西。有时为了让我能够多带一点花生米回去,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彻夜的剥着花生壳,直到那因常年劳作也变形的手指变的麻木痉挛,无法再用力。
姥姥一边剥花生一边要我好好听话,好好学习,帮爸爸妈妈多干活,帮着带弟弟妹妹,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多回来看她。因为她知道两百里路来一趟多不容易,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要求让我多一次路途的辛苦。
回去和来时是一样的,姥姥听到鸡叫就早早爬起来做饭,煮一碗我最爱的五谷杂粮粥,吃一块香酥的红三刀,让我舒舒服服的踏上回家的路。
出门很久,再回头,姥姥还站在小路上向我挥手,然后喊道:乖乖,我在你褡子(衣兜)里装了50块钱,回去记得拿给妈妈!
八十年代土里刨食的姥姥,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攒了50块钱,因为她知道同样带几个孩子的女儿也不宽裕,这是她能给到的最大的帮助了。
我是2002年大学毕业的,2006年生活才安顿下来,当我刚以为自己有能力让姥姥享福的时候她却突然间倒下,再也没给我机会。
姥姥去世时我在成都,在大街上骑着自行车突然就没来由的想哭,心绞痛的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这时妈妈来电话,说姥姥不行了,已经弥留。我不管不顾的在站在大街上哭的像个傻逼,大喊着我要回去,这时我突然听到听筒里传来姥姥的声音,她说乖乖,太远了,你不要来了,别折腾。错愕之际我马上大喊:妈妈,姥姥好了吗?姥姥可以说话了吗?
回答我的只有电话那头乍起的哄堂的哭声,姥姥走了。
直到离开,姥姥牵挂的依然是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外孙女,回去奔丧的路太辛苦。
姥姥,好想你。以前我觉得好惧怕死亡,但是现在想想,如果死亡后可以再见到您,那我觉得,死亡,真的也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