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盏灯火,都是一个归宿

文/陈墨祎

万家灯火

在蜿蜒的公路上,汽车一路疾驰地驶向远方,我的余光瞥见飞速后退隐去的树枝,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视线中。突然惊觉,时间是过得如此之快,就像这列飞速前行的汽车,不知不觉间驶向生命的终点。

车子里的乘客静静地坐着,有的闭目浅眠,有的呆呆地望着窗外,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悲伤的倦容。

我伸手触向窗外,感觉到凉凉的风迎面扑来,湿湿的雨滴打在脸上,仿佛冰冷的泪水。远处依稀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这黄昏暗淡的暮色中,点燃了温暖的亮光,像极了十九岁那年,母亲为我点亮的灯盏。

我的母亲,是个瞎子。是的,她的眼睛因为从小的一场大病变得看不见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都拄着一根槐树做的拐杖,走起路来,拐杖随着步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面。她的步子特别迟缓,有点一摇一摆的,看起来随时都会跌倒。

小的时候,每当和院子里其他的小孩争吵了,他们都会嘲笑我“小瞎子”。瞎子的女儿,可不就是小瞎子吗。记得有一次,我又被叫了小瞎子,我嚎啕大哭地回家,当着母亲的面,对着父亲哭诉道:“我不要瞎子做我的妈妈,我不要做小瞎子......”

父亲闻言,脸色大变,抡起棍子就打算往我身上招呼。母亲冲过来抱住我,低声地说:“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她说话的时候,手捧着我的脸,那双从来都没有焦距的眼珠依旧木木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好似铺上了一道灰蒙蒙的阴翳,显得那样没有神采,像极了鱼儿临死之时绝望的眼珠。

从那以后,“瞎子”这个词变成了家里的忌讳。我也小心翼翼地,从不在母亲面前提起。不是因为怕母亲伤心,而是害怕这会成为自己的污点。我这么优秀,学习好,会弹琴,会画画,怎么能有一个瞎子母亲呢?

我的内心一直隐晦地藏着这么一个扭曲黑暗的念头,它就像一头恶兽,随时随地挣扎着,想要把我的理智吞噬殆尽。

高考的时候,我失利了,与心爱的大学插肩而过,在无数次的挣扎之中,我选择了复读一年。那个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在我的眼睛里,天空没有云彩全是雾霾,草地没有绿草全是枯荣。甚至,连照射的阳光打在脸上都是冷冰冰的。

在巨大的压力下,我的成绩像大海里飘荡的小船,跌跌荡荡,起伏不定,我也因此变得脆弱敏感,戾气满满。

高考的失利像是一个泼在我身上的巨大污点,我只有靠不停地努力,用我的成绩去洗刷它。

四月份联考之后,班上准备召开家长会,我因为成绩不太理想,一直都情绪低落。班会开始的那天下午,我们在校门口等待着各自的家长。我一边等着父亲,一边心里想着各种高考失败之后的悲惨场景。

父亲一向很守时,果然他在班会开始的前十分钟出现在了校门口。他的右手搀扶着一个瘦小的女人,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她正侧着头小声对父亲说着什么。

这个女人,是我的瞎子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内心极度惶恐。我转过身去看向我的同学,他们还在聊天,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回头跑掉。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愿,父亲眼尖地看到了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听到父亲的呼喊,母亲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神的眼睛定定瞪着前方,仿佛那样就能看到我似的。

父亲的声音引来周围同学诧异的眼神,我红着脸跑过去,只想着怎么快点把母亲打发走。父亲招呼了一声后走进了教室,我只听得身旁母亲急不可耐的声音:“慧慧,这么些日子没回家了,妈给你做了些青团子,快点趁热吃了吧。”

说着,她摸索着打开手里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个个用粽叶包好的青团子,热气腾腾,散发着独有的清香。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吸气声,我的同学慢慢地从四处聚拢过来。

“来来来,这是自家做的青团子,同学们过来一起来吃点。”母亲麻利地递过来一个个青团,脸上也扬起一抹笑意。

我懊恼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围过来,有些痛恨母亲的自作主张。

“慧慈,这人是谁呀?怎么从来没见过。不会...是你妈妈吧?”旁边有一个同学显然看出了母亲的残疾,有些不怀好意地问。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气得直接丢掉了手中还未吃完的青团,粗鲁地收起母亲的包袱,拽着她的衣袖就往外面跑,也不管她踉踉跄跄的步伐和口中急切的呼喊,这一刻,我只想把她甩得远远的,巴不得与她毫不相干。

走到僻静的一处,我才停下来,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来干嘛!”

母亲喘气了半天,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我就是担心你吃不好,给你送点吃的。”

我最不耐烦母亲这副受气包的样子,明明是她连累我抬不起头,从小就被欺负,现在反倒是像我对不起她一样。

我的心里顿时冒起一股火,那个一直扎根着的扭曲念头,那头蠢蠢欲动的恶兽,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它冲破篱栏,咆哮着,怒吼着,就像此时此刻的我。

“你难道想让我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瞎子母亲吗?从小到大,你是不是嫌我被你连累的还不够!别跟着我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来的那天,并没有拄拐杖。

那天,我一直待在外面待了很久。我看着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地变得深蓝,暮色笼罩大地,黑暗席卷而来,心里变得很空很空。我本以为自己会一身轻松,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反而心中隐隐抽痛,慌乱又无所适从。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点起了一盏盏灯火。那些不甚明亮的灯火,照亮了我脚下的路,牵引着我回到最温暖的所在。

快到家了,我站在院子门口,迟迟不敢进门。我突然很害怕,母亲,这样一个一辈子都看不到光亮的人,如果没有那些灯火的指引,会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鼓起勇气推开院子的门,看到母亲站在窗棂下,举着一盏灯火,静静地站着,黄色的光晕,遮住了她的眉眼神色。可是我却知道,她此时一定是温柔的,慈爱的,在等待着她的孩子归来。正如同,我也知道,不管受了多少委屈,经历了多少险阻,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回到这个温暖的家。

我知道,在母亲黑暗的世界里,我们是那点唯一的亮光,可是母亲,又何尝不是我们生命里的一次救赎。

那天晚上,父亲动用了家法。当藤条一下一下地抽到我的背上,我的脑海浮现的是母亲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耳边是父亲的斥骂:“慧慈,慧慈,有慧无慈......”

有慧无慈。这句话,像是一个巨大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当我渐渐长大,有了孩子,也成为一个母亲,我开始明白,年少时期虚荣敏感所犯下的错,曾多少次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地抽插着母亲的心。

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只能在今天,在每一年的这个清明,给她捎带一束她最喜欢的花,那是红色的玫瑰,火红、热烈、张扬,即使在母亲看不见的世界里,也能让她感受到生命迸发的蓬勃力量。

母亲走得毫无征兆,就那样忽然地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中。生命好像这列颠簸行驶的车,总有一个时刻会开向终点,走向终结。而我们却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就如同我再也无法回到孩提时代,歪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车,缓缓地走向终点,我们慢慢接近城市的边缘。一盏又一盏的灯点亮了,城市的喧嚣从来不会被夜色所遮挡。

车子里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的表情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期待。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有他们的父母,妻儿,点亮着一盏温暖的灯火,迎接他们的归来。

每一盏灯火,都是一个归宿。

可是,我的灯火,永远地停留在十九岁那年。再也没有人,举着那样一盏灯火,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照亮我的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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