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已去世三年,葬于村后的一座小山上。每年的祭日,父亲都备好祭品带上我前去祭奠。在奶奶陵前,父亲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按家乡风俗,摆好祭品,烧香,倒酒,磕头,放鞭炮。有时也会长跪不起,也许父亲是想哭,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流过泪。奶奶葬礼时,父亲双眼通红,但没有落泪。大概父亲不想让人看到他情绪几近奔溃。
想想奶奶在世时,对着十字架每天认真祷告,祈求仁慈的主赐福。其实任谁都可以明白,这世上无中不能生有,生老病死谁也不能阻。但她总是相信,会有那么个好地方,让所有的贫弱者都有窑洞住,有饭吃,有衣穿。久而久之在她心里,真的生了一个美好世界。
遗憾的是,我的奶奶至死也没有住上一孔新窑洞。那么多伫立于黄土高原的窑洞,没有一孔是属于我奶奶的。所谓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对于我奶奶而言,也只是念念不忘罢了。
1
听奶奶讲,她生于1936年冬天的一个陕北村子里。家里姐妹五个(我外曾祖父没有儿子)。她是家里的长女,打小就下地干活,年岁渐长后,正式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由于她天生是慢性子,干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外曾祖父尽管对她管教严格,也无济于事。觉着给她找个急性子的丈夫,或许可以改改慢性子。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爷爷用五块钱彩礼,两块老式织布娶走了她。
那个时候的女孩,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礼也简单到可以用没有来形容。爷爷家没有钱请吹鼓手,迎亲的一匹老马也是从隔壁村子的亲戚家借来的。迎亲的人也就我爷爷和三爷爷(爷爷的堂弟)。因为人多了,路上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
我外曾祖父见我爷爷如此寒酸的来迎亲,也没多说什么。把早已备好的陪嫁品装上马背。所谓的陪嫁品也只有两袋小米,几捆细麻。困难年代,农户人家哪有多余的东西陪嫁。
爷爷借的马认生,她一上马,那马就左摇右摆,不听使唤。她胆小,怕摔下来,就难为情的对爷爷说:“这马我没骑过,我跟你们走着去老庄河(我们村的名字)吧”!初次见面,爷爷怕她真的从马上摔下来,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这大概是爷爷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听了她的话之后爷爷在和她相处的六十多年里,再也没有听过她一句劝!
临走时,外曾祖父叮嘱她,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那边,干活麻利点。就这么一句,她记了记了一辈子。
嫁给爷爷之后,她才知道我爷爷之前已娶过两位妻子。都忍受不了爷爷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的暴脾气,纷纷选择退婚。那个年代信息闭塞,对爷爷的消息根本无从打听。若知道爷爷如此对待老婆,外曾祖父是不会把她嫁给爷爷的。
而我的奶奶却忍受了爷爷六十多年。漫长又艰难的岁月里,还生了六个子女,并拼力把他们抚养成人。从这一点上讲,我的奶奶虽然干活一辈子总慢别人一拍,却是我心中的英雄。
有时候我想到奶奶,觉得奶奶一生匪夷所思。她是个十分弱势的人,一辈子和村里人没吵过一句。当别人冷语刺耳时,她总是远远的躲开。要是有人跑到家门前骂街,她干脆就关上门,任他们骂个天昏地暗也不还一句。她总是想,反正自己也没本事,他们总有骂累的时候。骂着骂着可能自己也觉没什么意思了。奶奶总说的一句话是:(自己没本事,骂人又不能当饭吃)。很多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最怕奶奶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弱者。觉着那是赤裸裸的恃强凌弱。也许,正因为奶奶性格里的忍让和与世无争,才让她能和爷爷风风雨雨六十载。
2奶奶嫁进老庄河时,爷爷家还有两孔土窑洞。当时村子里的窑洞大致分为三种,靠山土窑洞,石料接口土窑,平地石砌窑。爷爷家的窑洞属于石料接口土窑。是曾爷爷年轻时候,花大力气在靠山崖畔挖掘成的。奶奶对这仅有的两孔窑洞很是在乎,把两孔窑洞当成两个孩子,无微不至的予以照看。那些没有窑洞居住的人,只能借住在有多余窑洞的人家里。逢年过节给窑洞主人送点小米,杂粮,算是表示感谢。类似今天的租房。这一点上,奶奶当时还是欣慰的。
土窑洞的布局也格外别致。靠山窑大抵都挖的很深。火炕置于窗前,便于采光和取暖。锅灶在火炕的后面,往里走,泥和柳条编织的储粮仓竖立于窑洞的两边。其他一些生活用品摆放在门前的木桌上。窑洞只有门口敞亮。往里看,很昏暗,像一个大黑洞,给人阴森森的感觉。集居住做饭放置杂物储丛粮食为一体的窑洞,正是陕北人千百年来安身立命,勤劳协作的一面镜子。
在爷爷家隔壁,也有两孔靠山土窑,是太爷爷留给三爷爷父亲的。另有三孔小型平地石砌窑也一并留作他们居住。与爷爷这边窑洞不同的是,那边院落狭小,一年之中太阳照的时间很短。为了爷爷这边独立的两孔靠山土窑,两兄弟从成人起,便再也没有和睦过。
3
奶奶说事情还得从1958年讲起,在那年全国的农村都成立了农业合作社,老庄河也不例外。新成立的国家,新建的农业生产组织,还有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农民。大家都以为这是好日子的开始。
村子里干活利索的男人分配在生产大队,手巧零活的女人被安排磨面粉,织布,也有在生产队的。爷爷虽然性子急,干农活却并不利索。早在没成家之前,东跑西晃,正经的农活一直是我曾祖父干。加至爷爷他性格暴躁易怒,很难跟人相处。自然被安排去照看牲口,活不重,挣得公分也少。而她在村子里干活是出了名的慢。没有谁愿意带着奶奶干活。好在她性格随和,从不跟人争吵,也不在人背后议论人非。她被大家信任的举荐为“幼儿园园长”,即照看年轻夫妻们的小孩。同样的这个活也挣的工分少。
就这样,她和我爷爷算是在农业合作社里有了自己的位置,尽管分的粮少,却也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村子里突然来了几个公社干部。让村支书召集村民开社员大会,调查一下高风成(我爷爷)虐待合作社牲口一事。
爷爷从没站在台前接受询问,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当干部把爷爷所犯罪行一一表述出来后,爷爷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将小牛犊往井里推,不给合作社的那匹老马喂草料,用鞭子抽打发情的公羊.……。爷爷脸上的表情由开始的疑惑变为惊讶,最后直接整个脸青绿,成了一团愤怒的火。跟爷爷一起当饲养员的还有三爷爷,出了他,没人知道爷爷干了些什么。
本来是小事,把情况给说明白,村子里那么多本家人可以做证。谁去当饲养员都差不多。小牛犊在井边不喝水,一天再没有功夫喂它水。草房里都没有草了,拿什么喂?放羊人哪个不拿鞭子抽几下不听话的羊?
而我爷爷却受不了栽赃陷害,关键是嫁祸他的人是他的堂弟。他万万没想到他堂弟会用这种方式来污蔑他,好争取到他和奶奶现住的两孔土窑洞。
更令奶奶不解的是,爷爷他居然没有争辩,也没有说情况,怒气冲冲的还填了把盐。说:“一切都是他干的,还准备继续这么干,直到老庄河的牲口都进锅!”
“这是蓄意破坏合作社集体财产,是反革命的!”公社为首的一名干部受不了爷爷的偏激话,随口一说。
就这么一说,等于认定了爷爷的罪。
奶奶说到这里,叹了重重的一口气,你爷爷他太傻了,根本就没想,他若进监狱了,老婆孩子怎么办,靠啥生活?
一切已成定局,爷爷被定为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反革命,关在南泥湾监狱。
三个月后,三爷爷因爷爷一事受到村里人冷嘲热讽,又怕爷爷回来之后报复他。他也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的多。自知难在村里生活。正好那年西藏动乱,国家招兵,他啥也没说就偷着跑去当兵了。偌大的两靠山院落,只剩下曾祖父,曾奶奶,曾二老爷(三爷爷的父亲),奶奶和还没学会走路的大姑。
爷爷服刑期满后,又开始在合作社饲养牲口。奶奶也一直照看村里的孩子,只不过,那些小孩都能说会跑了。亲切的称奶奶“老慢妈妈”。后来村子里的人开始叫我奶奶老慢,意思是做什么都慢。而奶奶的名字被大家渐渐忘记了。
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谈及爷爷奶奶是怎么慢慢变老的,我想大概是他不愿意流泪,不愿意想起过去的艰难生活。生怕一提起往事。眼泪忍不住流出。
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一直借窑住,村子里空余的窑洞大概被爷爷奶奶住了个遍。爷爷曾在村子里选了不下十个地方,准备用来挖窑洞,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之前的那两孔土窑洞,早在多年前就被一场连阴大雨冲塌。
小时候我和堂弟们去奶奶家吃饭,每次都被爷爷用棍子打出。原因是我们几个太能吃了。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还不富裕。爷爷奶奶每次准备的饭不多,只够他们俩吃,如果被我们几个吃了,他们就得饿一顿肚子。奶奶每次都趁爷爷不在时,偷偷的把她舍不得吃的饭,塞给我们。
我们藏到奶奶家的土墙底下,高高兴兴的吃完,然后又开始上山下地玩耍。回家之后,父亲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当说出吃字时候,父亲便怒火中烧,一顿斥骂。让我站在门窗跟前,什么时候认错,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奶奶家吃饭,方才让我上炕睡觉。
当时我并没有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一味的埋怨父亲,也讨厌爷爷的暴脾气。
直到长大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是在心疼自己的母亲。怕母亲受饿,又不好明说。只得体罚我,让我长长记性。
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承包果园挣了一些钱。就在我家隔壁的靠山崖雇人挖了一孔窑洞。窑洞不算大,却被父亲装饰成现代窑洞的样式。火炕可以烧柴,也可以烧炭。窗户是双层透明玻璃,便于采光,也更保暖。墙壁用水泥和白灰混在一起粉刷,看上去透明的如一张白纸。这是父亲专为爷爷奶奶挖的土窑洞。
爷爷奶奶一天比一天老,父亲比谁都心里着急。自己的父母还住在借来的窑洞里,万一哪天磕磕碰碰,出了闪失。那该多懊悔,多难受,多自责。
爷爷这个时候却怎么说也不来。每次劝他搬家的时候,爷爷总是用各种缘由搪塞。奶奶很想来,住在借来的窑洞里,总是很不自在。年龄大了,难免有照顾不到处,把人家的院落收拾不干净了,雨水把窑洞冲了,鸡蛋被东家收走后,还不能吭气了……一大堆问题摆在面前,爷爷还视而不见。爷爷总是那个犟脾气,他为了保持他的脾气,从来也没考虑过我奶奶的想法。
4
2014年秋天,奶奶突然得了一场重病。过去那么久的岁月,奶奶也没吃过几次药。这一次的病大大出乎父亲的意料。医生起先诊断是胆囊炎,后来随着治疗加深,奶奶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复转为高血压,肠胃炎,脑缺氧。这么多病同时发作,医生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药。父亲请求医生用最好的药,医生说,药不能乱用,得看病,好药未必能治病。
就这样,奶奶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后来不得不借助氧气才能呼吸。父亲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从来不生啥大病,生了大病后却什么药都不起作用了。
奶奶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后,我才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病重。我当时还在上海打工,我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父亲说,你知道又能怎么样,有我呢,我一直在你奶奶身边。我说那我好歹也可以替你跑跑腿,买买饭,至少我还可以见奶奶一面。说到最后,我和父亲竟都泣不成声。临末,父亲才告诉我,奶奶不让我知道她的病。说上海那么远,来回得多少钱,文文还没成家呢,钱存着娶媳妇!
我要跟时间赛跑,我多么想见奶奶最后一面,就一面。当天由上海发往延安的火车,飞机全都没有了。要想在第二天下午回家,唯有坐明天清晨六点的飞机。
等我第二天下午五点回到家时,奶奶已先于我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告别了这个世界。
看着奶奶枯瘦的躯体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眼里噙满泪水。我不知道该埋怨谁?只能恨自己不在奶奶身边,没有陪她走完她这人生最后一程。父亲眼睛通红,看着我风尘仆仆赶回,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走到院子里。
爷爷一直坐在棺材旁,一时哭,一时笑,哭的时候,像个孩子,笑的时候又变回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谁也劝不住他,我爷爷这辈子又听过谁劝?他要是听我奶奶哪怕一次劝,奶奶和她相伴的六十载,也不会只有苦涩和无奈。
奶奶下葬的那天,村子里住的人都来送行。这个在老庄河生活了六十年的人,没有欺负过任何一个人,没有跟任何人吵过架,总是心怀感恩的对待每一个与她相处之人。
而我的爷爷是所有送行的人里,哭的最伤心的那一个,他或许明白了一些什么,也或许还没明白,但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他,最能忍受他的那一个人再也不见了!
爷爷也终于搬进了父亲为他和奶奶准备十年之久的土窑洞。余生也只剩他一人和一张奶奶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