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技大会进行到第四天,七张牌终于来到第五轮的比试。剩余人数已经不足百人,底注上涨到一百六十文仿币,我持有的仿币则在二十两左右。
这天下午,打到日渐西斜时候,桌子上只剩四个人了,大家手上的仿币都在几十两上下,众人估摸着今天比不出个结果,便商议提前结束,明日再战。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在空位处坐了下来。
“天色尚早,诸位再陪小生玩两局如何?”
我正在伸懒腰,呵欠打到一半,忽然怔在了原处。
这不是那天在雪月楼遇见的白衣男子吗!
回头去找红拂,她用手捂着嘴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未动声色,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面容白净,脸廓柔和,五官鲜明。一双眼睛如细石落湖,波光流转。虽不及赤衣女子那般摄人心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之美。
看得久了,他也注意到我的视线,“公子有何指教?”
“敢问兄台大名?”“大名不敢,他们叫我……雪芳草。”
雪芳草,大概是诨名。但是对于男子而言,这个诨名未免有些阴柔。
他问我如何称呼,我也报上了诨名:“笑饮血。”
他微微一怔,忖着下巴笑道:“这个名字实在吓人,不过我很欣赏。”
众人约定只打两局,雪芳草欣然接受,从兜里摸出十两仿币,放到了面前。其他人见了都笑:“公子哥,真是全力以赴啊。”
雪芳草还以微笑:“难得各位赏脸,小生自当认真对待。”
七张牌打了四五天,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无论是他的表情、眼神还是举止,都可能是装出来的。手拿大牌的人或许会不动声色,疯狂砸钱的人也可能虚张声势。
这并不是说完全无迹可寻。按照我的观察,玩牌者大抵分作五类,可按谨慎和凶狠的程度做区分。
第一种人,谨慎而凶狠者。他们但凡手中有牌,就会步步紧逼,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他们喜欢在翻牌前下注,翻后连续追击,很容易给人一种手握大牌的感觉。事实上,他们往往也确实拿着吓人的大牌。
第二种人,谨慎而柔和者。他们一般不主动出击,极少虚张声势,面对他人的紧逼,倾向于选择退缩。这样的人看上去好欺负,然而一旦让他拿到好牌,就会反咬一口。正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三种人,随意而凶狠者。一般人很难将他们和新手区分开来,因为他们不管拿着什么牌,都想入场大闹一番。有时候是虚张声势,有时候是真的有牌,让人摸不清他们的虚实。
第四种人,随意而柔和者。这种人是真正的新手。他们不愿意弃掉手牌,总希望牌河能够翻出自己想要的牌。但是真当他们击中牌河时,又不敢乘胜追击,面对他人的强力逼迫,他们往往无力反抗。
最后一种人,打法多变,时常变换打法,尝试对他进行归类是徒劳的,因为这可能正好中了他的圈套。对付这种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手中有牌,心里不慌。
就我个人而言,更欣赏第一种和第三种人。
打牌的时候,我也会和桌上的人闲聊。有打了很多年七张牌的人,他说打牌就像生活,牌桌上是什么个性,生活中就是什么个性。
“牌技之类的东西,认真学了都能掌握,但是人的本性却难以改变。”
说这话的人,是个随意而凶狠的胖子,他说自己因为打牌,曾经差点输掉妻儿。后来东山再起,本以为可以收敛一些,没想到屡次重蹈覆辙。
“玩这种几十文铜钱的牌局,我可以打得那些鱼卵蛋尿裤子。”他的笑声特别豪放,“但是换成几十两的牌局,我就开始手麻了。”
人的本性如此。在可以掌控的领域内为所欲为,出了这个圈,就开始迷茫,畏惧,像是闭着眼睛走路,感觉每一步都会撞墙。
我问他,几十文铜钱的牌局,和几十两银子的牌局,他更喜欢打哪一种。
他迟疑了半晌,讪笑道:“那当然还是……几十两银子的牌局了。”
他说,打几十文铜钱的牌局,对手是桌子上的其他人,而打几十两银子的牌局,对手则是自己。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我的心坎。
在西州,有很多二流赌棍问我,他们和一流赌棍究竟差在哪里。
我便邀他们和我实际打两局牌。一局是他们熟悉的一两底注,一局则是他们从未打过的一百两底注。
输赢且放一边,两局打完,我问他们有什么感受,他们都说心惊肉跳,其他倒没觉得怎样。
当我将两局的牌谱摆出来,他们困惑问道:“这两局哪里打得有问题吗?”
从牌理的角度来看,两局的打法几无差异。但我并不关心他们这两局是怎么打的,而是想听他们在打牌时想了些什么。
“打第二局的时候,感觉心里特别慌,有个声音不停在脑袋里回响,其他人拿着什么牌,也基本不想去考虑了。”
我认为,这便是赌博的真义。
人在生活中,很少有机会可以直面自己的内心。我们都不是修行僧,都被柴米油盐拖着双腿,活着活着,内心就飞出了外在的躯体,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当视野灰暗下来,周围一切变得模糊之后,我们才会意识到内心的存在。
每一手牌都是对内心的一次拷问。
“这样打对吗?”“错了该怎么办?”“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反复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因为看不清前路,所以每一步都是未知。
这就是二流赌棍的困境。
听完我的阐述,他们鲜有明白的,反而问我:“我并没有打错啊?”
我只会说:“回去想一想,你真的只是在打牌吗?”
和雪芳草的第一次对局,我拿到了一对上五。
半桌人选择过牌,到我的时候,丢了160文仿币到金池,“下注。”
下家啧了一声,不甘心地弃牌了。庄家选择跟注。
进行第二次轮询,雪芳草就坐在庄家后位,他玩着手里的仿币,自言自语道:“要不要跟注呢,就两局机会啊……”
迟疑半晌,他选择了跟注。
下家毫不犹豫地弃牌,桌上只剩下我、庄家和雪芳草三个人了。
翻开牌河,是一张上六,两张下二。
雪芳草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敲着桌子,少顷,选择了过牌。
这个牌面对我而言有所增强,但远不到致胜的程度。由于翻牌前我选择了下注,这个时候如果过牌,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击中失败”的感觉,他们可能会后起反击。考虑到一对上五并不算强,我选择了继续下注。
“160文。”
庄家面对我的加注,面色略显凝重。
从之前牌局的经验来看,庄家属于谨慎而柔和的一类人,他有可能正在听牌,但翻牌还未击中。实话说,我希望他现在就弃掉。
犹豫半晌,他选择了跟注。
再到雪芳草,他依然非常迟疑。玩了半天的仿币,他总算停止了敲桌子,“跟注。”
第四张牌河翻开,是一张上九。
这是一张我特别不想看到的牌。
因为它给我带来的增益,远不及暗藏的风险。还没有和雪芳草交过手,我不知道他打牌的风格。仅从庄家的角度来看,他这一手的反馈,直接决定了我要不要继续玩下去。
雪芳草首先选择过牌。
现在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下注,额度大概在240文到320文之间,试探庄家的弹性。面对我连续的下注,他如果拿着一手空气牌,大概率会弃掉。另一种选择是过牌,这样做的目的是控制金池大小,以免后续难以跟进。
一番考虑之后,我选择了下注320文。
只要庄家选择跟注,我就会考虑下轮弃牌。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提前止损,对于这副牌面,我最大的支付欲望只有这320文了。
庄家的动作印证了我的担心,他看似犹豫地停顿了一会,选择跟注。
再到雪芳草,他比之前考虑得更久,然后选择了跟注。
最后一张牌河翻开,是一张下三。
雪芳草和我先后选择过牌,庄家想了一会,下注640文。
雪芳草选择跟注,我则选择了弃牌。
这个举动让雪芳草有些惊讶,“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要弃牌?”
道理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投入了640文,在局势不妙的情况下,没必要再投入640文去拼运气。
庄家开牌,手牌是上92,结合牌河,最终的牌型是上2699带下2,共计50点。
雪芳草开牌,手牌是上88,最终牌型是上6889带下2,共计60点。
“承让了。”雪芳草颇有礼节地揽走了金池里的仿币,又冲我咧了咧嘴。
从我的角度来看,雪芳草拿到的是一副超强手牌,但是他的打法却显得软弱无力,四轮全都是过牌和跟注。
实际上,结合牌面来讲,他只输一手上99、上98和上96,遇到上97则是平局。
难道说,他属于谨慎而柔和的一类人吗。只打过一局,我还不敢下定论。
第二局,雪芳草坐庄。
我拿到了上24的手牌。上家先手下注160文,我选择了弃牌。
雪芳草见状,惋惜道:“还想见识一下笑饮血公子的手段,可惜可惜。”
或许是因为最后一局的缘故,大家兴致都不太高,一圈下来,就剩雪芳草和上家两人了。
牌河翻开,是一张上三,一张下二,一张下三。
这是一副难以激起欲望的牌面,上家选择过牌,雪芳草也跟着过牌。
第四张牌河是上一。简直不能更乏味了。
两人又是相继过牌。最后一张牌河是上四。
上家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丢进160文仿币,“下注。”
雪芳草随即跟注。
两家开牌,上家是上47,雪芳草是下66,上家险胜。
第二局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雪芳草的打牌风格太柔弱了。换做我拿到他的手牌,即便翻牌前没有选择加注,翻牌后的两轮,也绝不会白白过牌。
最后一张上四是上家翻盘的关键,雪芳草却让对方白白地捡到了手上。
奇怪的是,以他这样的牌技,是怎么一路走到第五轮来的?
红拂似乎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回去的路上,她主动说起了对雪芳草的印象。
“和几年前相比,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
红拂说,以前的雪芳草,像一抹明亮的阳光,现在却褪去了光彩,只剩一副好看的皮囊。
“跟想象的不一样,失望了吗。”
“有一点……”红拂说着,凑到了我跟前,“我这么说,你开不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骗人,都写在脸上了。”
我连忙摸了摸脸颊,“不会吧。”
“哈哈,小坊主又上当了。”“讨打吗。”
我假装要打,红拂便嬉笑着躲开了。
我问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让我开心。
“你不是更喜欢我吃咸菜?”“什么吃咸菜?”
红拂一脸困惑,我便解释道:“就是放坏的咸菜,酸酸的。”
红拂不禁掩嘴笑起来,“小坊主好可爱!”
搞不懂红拂的想法,吃咸菜和可爱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笑完之后,红拂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坊主如果生作女子,肯定是个妖孽。”
“这是在称赞我吗?”
红拂说当然了,是可以和风花媲美的妖孽。
我初次听她说到风花,不觉好奇问道:“你是说雪月楼那个花姐?”
红拂连连点头,说她绝对是个狠角色,“我嗅到了特别浓烈的危险气息。”
在这一点上,我和红拂有着相同的感觉。那一双狼一般的眼睛,不是生下来便有的,而是经历过什么,抑或做过什么,才会变成那样。
“小坊主,你可千万要离那个花姐远一些。”红拂如此叮嘱道。
“你不是说,我可以和她媲美么。”
“不行——”红拂拉住我的胳膊,“不要和她硬碰硬,会两败俱伤的。”
我困惑地看着红拂,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