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门映雪
01、
凌晨时分，我又毫无征兆地醒了。
我打开台灯，看看床头柜上搁的小闹钟，时针正稳稳地指向5点钟。自从怀孕以来，我每天都是这个点儿准时醒来。
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暮色，偶尔有来往的车辆在马路上疾驰而过，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躺在我身旁的阿光，他呼呼睡得正香，还不时地咂摸两下嘴巴。我不胜烦躁，就想翻个身背对着他，可日渐沉重的肚子让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
我笨拙地挪动身子，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阿光终于被惊醒了，他“嗯”了一声睁开惺忪睡眼，看见我正在吃力地动作，就说：你醒了呀？怎么这么早！
我懊恼地说：还不都怪你儿子！一大早就在肚子里不停地折腾，我半夜都起来好几回了。唉！自从怀孕我都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阿光赶紧扶着我重新躺好，说：这不快了嘛！后天就是预产期，我们住到医院去，有医生守着，你就该睡踏实了！
我顺手拿过一本小台历，上面用红笔记着一些日常备忘，我看到8月30号那一天被圈了个红色的爱心，写着“宝宝出生”。心中一阵欣慰：苦日子总算快熬到头了！
老人们常说，女人怀孕生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甚至都不算事情。可我自从怀孕那天起，就吃尽了苦头。头三个月吐得昏天暗地，什么都吃不进去，经常得挂葡萄糖点滴。去做检查被大夫告知：孕激素不够，得注射黄体酮。还得注意补充营养，吐也得吃啊！不是为你自己，是为孩子！
于是乎我像一个两头失控的水龙头，一边吐一边吃，甭提多难受了。到后期胃口稍好一点儿，晚上却又开始失眠，烦躁，心神不宁。我本来都有膀胱刺激症，喜欢上厕所，这一怀了孕更是变本加厉，感觉日日要住进厕所里了。平均几分钟都要去一趟，否则就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我合上台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感觉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光明......
02、
8月27号，我正在家收拾待产的东西， 我的好朋友玲子抱着她刚出生6个月的宝宝来看望我。
我一边逗弄粉嫩可爱的小宝贝，一边问玲子：你生宝宝的时候是剖腹产还是顺产啊？
玲子撇撇嘴说：别提了，我呀是两茬儿罪都受了！
“啊？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打算顺产的，可等我到生产的时候，情况却跟想象得不一样。顺产过程太漫长了，我生到一半就疼得受不了了，感觉五脏六腑就像被揉碎一样，实在坚持不了，然后我老公就果断让我剖腹产了。”
听玲子如今轻描淡写地描述当时的惨状，我吓坏了，玲子看我紧张的样子，忙笑着说：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呀？你马上都要生了。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会有问题的。你打算怎么生啊？
我说：阿光和他妈妈都建议我顺产，说女人多少年生孩子都是瓜熟蒂落，那样生出来的孩子聪明、大人恢复得快。他妈还说如果剖腹产的话，不但花钱多，要是想生二胎还得等上好几年呢！
“他们家人只顾考虑孩子，一点儿也不顾及你。顺产虽然是瓜熟蒂落，但也有风险存在的呀！”
“那......我不会那么倒霉吧？我才27岁，还这么年轻，身强力壮的，能有什么事？”
“你呀！”玲子爱惜地看我一眼，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最怕疼的呢！那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我也想顺产，这样肚子上就不会留疤了！我还想夏天穿美美的三点式游泳衣呢！”
玲子点了我一下，笑着说：切！当妈了还那么爱臭美！反正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依据自己的身体条件而定，毕竟每个人的适应能力和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千万不要逞强啊！身体和性命是我们自己的。多保重！
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03、
8月30号，一大早阿光就带着我和我婆婆、我妈来到了医院。
一切安排就绪，我住进了妇产病房内。这里到处散发出淡淡的来苏水味儿，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心慌和紧张，尤其是看到那些跟我一样大腹便便、行动迟缓的孕妇时，我好想赶紧离开这里，快些回家。
医生把我和阿光叫进值班室，郑重填写了一份“知情同意书”。然后一个小护士走过来说：你选择的是顺产，那就跟我到待产室吧！
待产室内已经有三个孕妇了，她们半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表情木然，其中一个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的心忽悠提了一下子，眼前一阵晕眩。
“哎！马月月是吧？你就躺在门口那张床上吧！”一个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招呼我。
我笨拙地挪到床边，怯怯地问：大夫，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你呀！先在这里休息，时间还长呢，等开始宫缩了叫我啊！”
我心神不宁地躺下。旁边一个孕妇猛地“哎呀”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看见她泪流满面对着电话哭着说：我不想生了......都怪你！太疼了，受不了了！
我不禁被吓得胆战心惊。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一切似乎都像凝固了一般。
期间小护士给我打了宫缩素，我觉得自己的下腹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使劲往下拽一样，下坠地疼。我咬着嘴唇，拼命忍住呼吸，似乎这样就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可是没有用，每隔几个小时，那种撕裂的疼痛就会重新来过一回。
隔壁的产妇叫的声音越来越凄惨，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强撑着起来走出待产室，阿光看见我出来，赶紧走过来扶我，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我哭叫着：不行了，太恐怖了！我想要剖腹产......
阿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目光看向他的母亲。婆婆说：再坚持一会儿，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哪有不疼的？忍忍就过去了！
而我的妈妈只会站在那里，既不会说安慰的话，又不能替女儿做主。
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走进了待产室。
04、
这时我发现旁边的孕妇不见了。
我问小护士：刚才那个大姐已经生过了吗？
“哦，她情况不太好，无法再坚持顺产，刚才推去手术室做剖腹生产了。”小护士边忙着整理器械边简短地回答。
我拖着已经有些麻木的腿重新躺到床上。耳朵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我好累啊！我想睡觉......
可是我刚闭上眼睛，一阵锐利的疼痛突然袭来。此刻我感觉有一把火热的钝钝的钢锯在锯我的腰，还有一个冰冷的钻探机正在肚子里横冲直撞，我几乎要从床上疼得跌下来。
疼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短到我几乎来不及享受那片刻的安宁。我的嗓子又干又痛，像是含着一团火，呼出的空气灼热得烫人。
我死命地揪住床单，如果有面镜子，我估计我的五官肯定是扭曲狰狞的。小护士走过来看我难受的样子，说“疼就叫出来吧!没人会说什么的。"
我摇摇头，用虚弱的声音说：大夫......大夫，我想......我想剖腹产！真的坚持不住了......
小护士说：那你得跟你的家属商量，只有他们签字同意了，我们才能给你做手术啊！
”好......好，我马上去找他们！”
我第二次走出了待产室。
05、
阿光他们正焦急地等在室外。
我强撑着走到他们跟前，两腿一软，一下子跪到了......我哭着说道：快去找医生签字！我不要顺产了，赶紧做手术！
阿光从后面架着我的胳膊要拉我起来，我越发痛哭：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我受不了了......
“月月，你再坚持一下嘛！刚才医生都说宫口已经开了八指，马上就能生下来了！”
我紧紧拉住我妈的手，泪如雨下：妈，求你了，我真的太疼了......
我妈也哭了，却只会说：孩子，再坚持一会儿，啊......
阿光说：你这会儿再做手术，之前的罪不是白受了吗？忍忍吧，人家都能坚持下来......
我听见阿光身后的婆婆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哎！现在的女人也真是娇气，一点点儿疼都受不了......
我的大脑那时一片混乱，他们再说些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见。
绝望，就像海水，一点点在心头蔓延。
恍惚中我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问明情况后又把我搀扶进了待产室内......
此刻的待产室内只剩我一人，疼痛、恐惧、孤单、无助像阴霾一样把我牢牢包围。我四处突围却始终无力挣脱，我痛哭、我嚎叫、我流泪，却没有人心疼和安慰。
我木然地走到窗前，正是初秋时节，外面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有风吹过，几片树叶便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下。悄无声息地，覆盖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
我看见几个穿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正在家人的陪伴下，在室外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看见几个三四岁的小宝宝正在草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我看见医院的花坛里开满了各色的月季花，即便是在秋天也丝毫不显得懈怠和凋敝；
我看见初秋的天那么高、那么蓝，纯净得令人想飞上去跟她来个亲密接触......
我闭了闭眼，想赶走那个声音，可突然又一股强大的疼痛来袭，我想弯下身子，可我弯不下去。我想紧紧拉住一个人的手，可我能拉住的只有冰冷的不锈钢窗栏。我想听到旁边有人对我说“别害怕，有我呢！”可我听到的只是悠远的鸽哨和呼呼的风声……
我不知道这种疼痛什么时候再来，什么结束。那种难捱的等待和折磨就像一只野兽，疯狂地啃噬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没完没了的痛苦？
我似乎听见一个如天使般明媚的声音说：下来吧！下来就再也不会有疼痛了……
我用手撑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地爬到了窗台上，一阵风从耳边掠过，好凉爽啊！我毫不犹豫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切都结束了。
我觉得我身体好轻松！是那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自在。
再不会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再不会有令人齿寒心冷的绝望。
恍惚中，我听见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我微笑着，用手抚摸着肚子，默默地说：对不起，我的宝贝！竟然没来得及让你看一眼这纷纭复杂的世界......
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扑簌簌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