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
作者:吴 晨
第一章
古城洪掌柜立状纸上告倭寇
牛庄骆瑞德寄人篱下称俗名
第一节 娘娘庙会
骆禾扶着骆老太爷顺着娘娘庙院门前十几级的台阶向上走,后面杂乱地跟着鞍山城里台面上的人物。庙里上香的人见状纷纷回避,退到台阶下面,与庙前广场中逛庙会的人汇集一处,相互议论,紧张空气随之蔓延开来。
王三好站在庙前,远远地看着骆老太爷上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正在等古城里元兴客栈的洪掌柜。他身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是他姐姐王二红。她怀里抱着一个小被包。
骆老太爷对眼前的这两个人早有耳闻,他们是山那边王家堡子的。姐弟俩搭档唱双玩意儿(二人转),在集市庙会上常见,尤其那姐姐唱得好,身上功夫也好,人称红姐。
明知道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但身份不同,不便搭理。骆老太爷眼睛向娘娘庙前台阶上扫了过去,早有很特别的供桌码成了一排,当腰供奉的是全猪全羊的牺牲,挨边儿放两溜儿蓝边大碗和酒罐,专等人齐了,好行“歃血为盟”的仪式。
小乐总算从小被包里探出头来,那种冲破了阻力和压力后的兴奋的笑声,随即发出,乐得“格格格格”的。
红姐隔着被子照屁股给了她一巴掌,嘴里说的是小乐听不懂的话,开玩笑的口吻中带了几分肯定:“三好,这小乐真耽误事!成天就知道傻笑!赶明儿送人得了!”
老太爷听到说笑声,沉下脸来。他抻了抻长袍的袖口,再正了正头上青缎子面的帽垫儿(帽子),这可是金贵物,前面镶了一块长方形的白玉,顶子是黄铜疙瘩的。他沉吟了一声,四下里又扫了一眼,把这个古城首富的架子端得十足。
红姐清秀的眉目中透着威仪,看不惯骆老太爷拿捏出的姿态,对王三好招呼了一声,就抱着小乐转向了一边。
骆老太爷有些尴尬,急忙拉着骆禾,撇开众人,跨进了娘娘庙殿门。
骆禾忽地感觉到了什么,“来得不是时候”,他下意识地掩饰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东一把西一把地不停忙活儿。这是他烟瘾发作的初始征兆。这种情况实为老太爷要他戒烟看得太紧,且断了他的开销所致。
“骆禾?”老太爷不满骆禾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骆禾恍惚中吓得一哆嗦!
骆禾本叫骆瑞德,是家谱中正式的名字。都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中断东洋的学业,寄人篱下,又被老太爷随口叫了个俗名,放着瞧不起人不说,却说这是恨他不成器,有让他迷途知返的寓意。
骆禾本是离这古城有几十里地的牛庄骆家的公子,家里有钱送他到东洋留学。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战乱中,牛庄被东洋倭寇劫掠和焚烧,这牛庄的骆家遭到了灭顶之灾。日本呆不了啦,牛庄也呆不了啦!牛庄人恨透了倭寇,逃出牛庄人对与东洋瓜葛者愤怒的目光,他只能寄居这古城叔父的篱下。
骆禾知道今天这个日子的重要。大家要决定到北京农商部状告日本人侵吞骆驼山山产的大事。但他懒得操心,心思放在烟瘾的感觉上了。同时供桌上酒罐中的烧酒的香味,撩起了他的记忆,牛庄古屋!那是当年牛庄陈家小姐馥儿的闺房,它被定格在他想象的光环中,那是由一个红灯笼挑起的美好画面,沉浸在陈家烧锅(烧酒作坊)飘出的、与她名字一样馥郁的酒香味。
“解除婚约,就因为我去东洋留学……”,“嫁了洪掌柜,就因为那洪掌柜在倭寇焚毁牛庄时,救了馥儿父亲陈家老爷的命……”骆禾在晃动的烟瘾中忿忿不平起来!洪掌柜既然娶了馥儿,就是他不待见的人,那王三好又是洪掌柜方面的人,他就懒得参与他们的事。
老太爷看了一眼身边神情有些恍惚的骆禾,叹了口气。他心里因为倭寇袭击牛庄,造成他大哥家破人亡的这件事,也是恨透了东洋人,对这个一心把儿子送到东洋读书又反被倭寇戕害的大哥也不知是疼是恨。为了给可怜的骆禾找点营生,他特意开了一个小学堂,地点就在离这娘娘庙不远的山坡上,本来是看护山产家人住的一处小院落。他告诉骆禾这个文化人,在学堂里不能教日本话。
“骆禾!”,老太爷又唤了一声,“洪掌柜还没到,咱们去给娘娘上柱香吧!”
骆禾被动地跟着老太爷,游走在各个仙圣娘娘的神像前。这个骆禾,还是典型的公子哥打扮:儒雅的面容配着质地考究的大褂,脑后的辫绳上缀着玉件饰物,脚蹬黑皮鞋,走在庙堂上很显眼。不过那双鞋却是趿拉在脚上的,皮鞋不跟脚的样子,有些好笑。他依葫芦画瓢地燃香叩拜。忽被东侧的眼光娘娘所吸引,便盯上她托在手臂上的,比牛眼还要大的夸张的眼球。一种兴趣流淌出来,他真想上去摸它一把,感受一下它的灵气,从这既清晰又神秘的眼珠子里,寻找一些实在的希望来。但他没有动,胆怯和自尊都在哪儿顶着呐!看一眼忙着上香的叔父,他的思维又回到了一向顺从的本位。本是一个留学日本的公子哥儿,世事所迫,从日本退回牛庄,又一溜烟儿退到这古城,明知自己的馥儿就在这古城里,见不到面,叔父又警告要顾全大局。骆禾感觉眼前一片茫然,他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个巨大的眼球……
老太爷看时间不早了,带骆禾走出殿来。见洪掌柜还没有出现,就有些急了。再顾不上什么面子,与王三好交流起来。
王三好说,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找洪掌柜,都没有结果,现在正急着呢!要不您也派您的手下去帮忙找一找洪掌柜!王三好的目光盯住了骆禾……
老太爷点了点头。没等他说话,骆禾带着烟瘾的火气已经随着他的自尊心,往上蹿了出来!烧去了缠绕的胆怯!他不想去找什么洪掌柜,他也不想多看别人的眼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蓦地,他甩掉骆老太爷,一转身直接进了娘娘庙的大殿。他决然地伸出了手,真的去摸了眼光娘娘那个大大的眼球。却不想它是棒硬的,凉冰冰的,没有一丝丝那眼光中的暖意。他的虔诚的心瞬间冷漠下来。人说它就是泥捏成的玩意儿,为何他偏要把它想象成完美的东西。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骆禾逃也似地退出殿堂,出了庙门,夺路而走。至此,他感觉自己有了一种迸发。既老实又自尊的性格,走到了头,便是蛮!
老太爷见骆禾莽莽撞撞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他正了正衣冠,望向众人,开口说话,直入正题。他说已托人到北京农商部状告日本人侵吞骆驼山山产一事。还说此番“歃血为盟”,就是为代表大家赴京请愿的洪掌柜壮行的。可惜他现在还未到,只好再说了。
王三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敦厚的面容挂着严峻,他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有几拨子日本人已经在骆驼山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转悠好几个月了,今天这个庙会上也有日本人的踪影。他们名是买卖商人,实是偷偷探矿。虽然我大哥王大力已经代表周边村民把他们告到北京,大家伙也还要注意着点儿。最后,他说自己也要去戏台子把风,有事会派人来报告的。说完众人纷纷散去。
王三好有板有眼的说明与安排,倒让老太爷感觉他像是今天的主事,自己反成了配角。自己竟不知道去北京告状的义士是他大哥!他觉得很没面子,就让管家先收拾了上供的酒肉撤了供桌,自己先到庙里客堂去休息,顺便等消息。忽听管家说,大老爷瑞元从奉天(沈阳)回来的火车就到了,车老板已经套上红蓬马车去接站。在这个关键时候,老太爷也想早点听听自家儿子的意见,“直接把他接这儿来!”他吩咐道。
伊藤弥助领着一帮黑衣人急急地走出鞍山城南门,又站住了。这是他每到一个新环境的习惯动作,观察地形。他先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身。自从接受了军部的特殊任务,他就没有再穿过军服,永远是黑袍外罩黑褂,一副中国商人的打扮。再看身边的随从,也是黑一色短衣打扮。矮墩墩的饭田熊二在其中特殊显眼,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黑皮包。一阵风吹过,伊藤的嗅觉中察觉到了什么,他警觉起来,想了想,遂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制作精巧的香袋。他手拎着红线绳,香袋如同一滴倒挂的血在悠荡,他微闭上眼睛去嗅了嗅,然后快速地把香袋扔进了黑色皮包里。
这里是古地辽阳、海城之间的丘陵地带,两座山头夹一个城池的天然环境。一条小河由鞍山城东面山阴流出,再绕向西面山阳,下泻的水流在西山腰的一个灰墙灰瓦的庙宇前拐了一个急弯。在这古城眼里,娘娘庙只是小河弯曲中的一个灰色的结。
伊藤的目光掠过城西断崖处上行,可见山顶上有一个俄国人的碉堡半掩在杂草中。他清楚地记得,当年随饭田大队去参加与俄国人的首山会战,途经此地时掏出仪表测算方位,发现仪表被干扰失控,就对崖顶上突兀的黑褐色的岩石有了极深的印象。如今在山野间跋涉了数月,已经秘密探明了骆驼山周边的矿藏分布。
伊藤的记忆与现实中的火车的吼叫声,重合为一。远处一列火车缓缓减速,停在古城西侧,那是南满铁路在鞍山城的车站。
矮墩墩的饭田熊二适时地为他递上了望远镜。
眼见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下了火车,伊藤认出是骆瑞元。本城骆府的这位大老爷,在奉天的地位很是微妙。名为不起眼的顾问,却是张作霖身边的红人。这个人常年住在奉天,在这个涉及到争夺山产矿权的敏感时期回来,其中定有隐情……
一个身着蓝色和服的日本商人,很显眼地站在站台上,两手比比划划地指着地上的货箱,好像正欲雇人搬运,被一群扛大个(搬运工)的壮汉团团围住。伊藤敏锐地发现,此人脚上不伦不类地穿着一双水袜子(胶鞋),它可是当下日本最时髦的鞋,是军需用品啊!再看堆在地上的好多货箱,都是这种鞋……
伊藤预感到了今天情况的不寻常,他收了望远镜,带领一行人离开城门官道,向西踏上了通向娘娘庙的石板路面,马上融入了正闹得欢的娘娘庙会人流当中。
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八,是骆驼山娘娘庙会的正日子。老派儿的人说,这庙会是啥呐?说到底就是乡民借上香啊,许愿的,还愿的这些事儿的由头聚堆儿乐呵一通的场面。这里的庙会也不例外,吃喝玩乐,样样都有。活动的范围从古城门口开始,直到城西山半腰的娘娘庙前,算是到了顶端。一路上看,石板路的两边,买卖摊位一家挨一家。这边是卖白果(鸡蛋)的,那边有卖酸菜的,这边是卖字画的,那边有打把式卖艺的。还有炉灶上炸麻花的火热的大油锅……娘娘庙前广场这疙瘩(地方),是乡民们自己的地盘。他们乐得在这里找乐儿,或听戏,或看风景,或吃好嚼谷(好吃的),还可以听戏看景吃好东西一齐来乎。高兴了还可以即兴到戏台上唱上两句,不高兴唱,那台上唱双玩意儿的也能逗你乐呵!
骆禾踏入了庙前广场,感觉有些晕乎。刚刚的触碰眼球的刺激让他脑子里一下子乱了套。他试着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不听老太爷的话了,我也不待见什么洪掌柜,我甚至恨死了洪掌柜!看庙会的景象明显不如往年火爆,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四处蔓延,人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咬耳朵,都是他们闹着要告状造成的。这又是山产的,又是矿权的,与我骆瑞德有啥关系?他失态地拽住一个逛庙会的闲人,绝望地问人家,自己是谁?引起一阵哄笑……
一挂面罩红绒布的马车停到了娘娘庙的石阶前。晃动的烟瘾中,骆禾看准了车上下来的人,是堂兄骆瑞元。他的情绪亢奋起来,记忆中第一次吸烟就是他提供的,烟土中上好的货色!骆禾的心里有了希望,他踏着烟瘾的脚步将堂兄拽到眼前,大咧咧地嚷嚷,说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骆瑞元,倒是不急不躁,对这个堂弟的魔魔怔怔的德行早已熟悉,而且还觉得他来得正好,脸上本来绷紧的两道褶子明显地松弛下来。他看骆禾情绪极度亢奋,无法自持的样子,一丝笑意掠过嘴角,转身回到红蓬马车,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纸包,在骆禾眼前晃来晃去说道:“还是上好的货色,想要吧!”
“当然……”骆禾嘴里语无伦次起来。
“骆禾!我问你一点事儿,完了就给你。我们家老爷子和那洪掌柜搞的什么名堂?
一听堂兄又提洪掌柜,骆禾恼了。他不说话,直接上前去抢那纸包。
“那去北京告状又是怎么回事儿?”骆瑞元这话刚出口,自己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骆瑞元一愣神,虽然他对伊藤能在古城现身已有心理准备,但是他担心伊藤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
一阵寒暄之后,伊藤问道:“瑞元君,他就是你提到的堂弟骆瑞德?留日生?”
“是的,已经吸烟成瘾,家父方面裁减了他的一切用度。”
“那他就要抢烟土?让他多吃点苦头也好!这件事让我来!”伊藤很自然地从骆瑞元手中拿过了烟土包。
骆禾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这是个日本人,一时不知所措。他看见伊藤很牛气地从怀里掏出一摞大金票,又把烟土压在金票上,然后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盯住了他。
伊藤说道:“骆桑,你有这大大的金票,东西就可以拿走。”
骆禾被伊藤这一招刺激不浅,如同被撕下了面皮,堂兄给他的兴奋的表情随之逝去。穷困的自卑裹在烟瘾的火苗中直向上蹿。
骆瑞元在一旁,有些替堂弟担心了。他太了解眼前这个日本人的为事风格。在奉天,他就多多少少有被其控制的感觉。
伊藤很自信地在手上颠着金票和烟土包,他见多了点头哈腰的中国人,以为这个抽大烟的、有短处捏在人手里的人,会求他的。
羞辱面前骆禾决定离去。
伊藤见他转身要走,将手一抖,一张金票飘落在他脚下。见骆禾没动,手又一抖,烟土包正落到脚下的金票上。骆禾看着地上的金票和烟土,眼前产生了幻觉 ——他看见自己,将脸藏在躬身的臂弯里,如同一尊雕像,痛楚地倒向那地上的诱惑……他打了个哆嗦,没有让这幻觉变成现实,一转身逃了出去。慌不择路中撞到了一个矮墩墩的黑衣人身上。
“八嘎!”那人一吼。骆禾一愣,又是日本人?那人一闪身,拎着的黑皮包里散发出了一股腥号号的香味。骆禾心里嘀咕,又是啥玩意儿?怪味儿!他听说有一个日本浪人开的大东亚零卖所,在将烟膏过淋后,加入纸烟中那种烟丝,整出的烟泡,色黄味香,烤出来的烟泡也大,该不是这种烟的味道吧?
“管它是啥,现在要紧的是先弄钱去!”在伊藤的大金票子的刺激下,升腾起自尊的骆禾有了主张,头脑似乎有了瞬间的清醒,他感觉到了眼光娘娘的存在,让他盯上了接堂兄骆瑞元的红蓬马车。从小在牛庄,他对马车就没少的捣鼓,今天何不用这马车去挣钱!一想到大金票子,骆禾的勇气又上来了。
趁着车老板没留神,骆禾一把抢过赶车鞭子,松了车闸,赶车就要走。
骆瑞元怒喝一声,上前阻挡骆禾,却被伊藤止住。
“瑞元君,何不让他试一试?你这位堂兄很特别,把他推荐给我吧!”
骆瑞元对这种话音儿理解极快,他快速地从马车上取下自己的提包,任由骆禾去了。
小乐在被包里睁开眼睛,看见周围忙忙活活的都是陌生面孔,正想哭闹,就听见戏台那边锣鼓点响起,瞬间就安稳下来。在她的感觉中,这锣鼓点,唢呐声,戏曲唱腔就是家的氛围。忽又听见她娘王二红高腔戏调地唱起来,她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竟甜甜地睡着了。
戏台上,王二红姐弟开场唱了一个小帽儿后,王三好上了一步,拱手冲着台下众多的观众做起了自我介绍:“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大娘大婶儿,我们姐俩儿可不是什么外人,俺是这山那边儿的王家堡子的。王家堡子跟咱这边不少也有亲戚的。况且人不亲这山还亲!今天就说说这山,说说咱这骆驼山,它可是我们山前山后山左山右老百姓的命根子。同意这个说法的就给咱来点掌声!”
戏台下,伊藤站在一层层观众的后面听着,觉得耳边稀拉巴楞的掌声没什么威力,暗示手下人别声张,一帮人离开了戏台。
对从奉天来的骆瑞元已经派了盯梢的,现在伊藤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日本商人身上了。
什么新鲜事儿都有!骆禾赶着红蓬马车,在去挣钱的路上,竟被人劫持了。
“嘿,咱没过门的姑爷儿,这马车借咱们扛大个的挣点钱吧!”
骆禾听出对自己的羞辱,抬头一看,是老家牛庄的陈家三兄弟。这三个人是亲哥仨儿,老大陈正好,老二陈赶趟,还有老三陈急啥。骆禾从小就认识的,至于为啥到这鞍山城来混事情,还不得而知。
一见他们说话不尊重,还要抢马车,骆禾当然不愿意!三兄弟当年同为陈家烧锅的帮工伙计,蛮横狡黠损招子多,手脚也有劲,收拾起这个学堂先生来,可说是得心应手。这个按住骆禾的头,那个就薅骆禾的辫子,又一个压在骆禾身上。几个回合下来,骆禾就被搞得懵头转向交出了鞭子。
陈家三兄弟裹挟着骆禾,赶到火车站。穿着蓝色和服的田山在火车站正急得团团转,他的货太多,扛大个的价钱谈不拢。见有红蓬马车到来,赶紧招手。
骆禾从没做过什么买卖,讨价还价的行话也说不全。人家三兄弟这方面倒是行家。他们一抬一夯一闹腾,田山在急躁中还真给了个高价。
他们用红蓬马车把田山的一堆货箱拉到了娘娘庙广场,在戏台子对面选了一个好地方卸了车。分钱的时候,三兄弟把骆禾给揍了一顿,说他干活不出力。陈急啥只扔给他一张一元票,说了一句:“姑爷儿,这钱你都是白拣的!”
望着三兄弟奔向吃喝玩乐的背影,骆禾气得发疯。大把的钱被你们拿走了!我的烟土啊!他坐在车老板的位置上发了一会呆,心情又莫名地愉悦起来。我本来不会做什么买卖,没挣过钱,你们教会了我讨价还价,我是占了便宜的!他蓦然来了动力,振奋起精神,赶上马车,又融进了想像中能赚大钱的庙会市场中。
王三好在戏台上,唱着戏曲,不忘留心观察动静。好在这戏台上视野开阔,庙前广场上的一切,全能看在眼里。转眼之间,他发现有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戏台对面摆下了卖鞋摊子。
田山源次郎,倭人眼中的成功商人。一看面相,就知道他是衣食无忧家庭出来的人。站在他的摊位前,田山松了口气,逐渐恢复了他原有的情态。见陆续有人来摊位问价买鞋,就开始打理自己的形象。他沉稳地用手指拢了一下短发,表现出了优雅与沉稳的风度。家族观念很强的他,对外一贯鄙视,也不屑于正视。这种身份的人,竟然大老远的跑到这古城庙会摆摊儿,充满了招摇过市的意味!
田山带来的傲慢与招摇,不可避免地惊动了负责税务和警务的地方小官丁文鉴。换个角度,也可以说,丁文鉴发现了进入了他管辖区域里一位难得的大人物。
古城内外打腰儿(有权)的人物丁文鉴,以一副眉眼都笑的脸,出现在田山的摊位前。看人家!日商身份,气度不凡!说不上有怎样雄厚的实力和深藏的背景,为我所用的机会不能错过!丁文鉴这样想着,赶忙收起了在庙会上一直叨叨不休的两句口头禅:“这东西不招人爱看!”,“这话不招人爱听!”
田山以为他要买鞋,就开始推销:“我的鞋大大的好!结实的很!我卖的很贵,但是一分钱一分货!我这是东洋货!这是最新的产品!是军需用品!军人打仗穿的!它叫水袜子,不怕水的,一般人搞不到的……”
丁文鉴的眉眼都笑了起来:“这东西招人爱看!这话招人爱听!我是收税的……”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就离开了鞋摊。
田山的假意作秀的卖鞋表演,被戏台上的王三好识破,认定他是来非法探矿的倭人。他对红姐使了个眼色,戏台上双玩意儿的风风火火的鼓乐唱腔嘎然而止,二人对起话来。
三好:“咱不兴说荤,咱不兴说素,咱说洋的。”
红姐:“洋蜡吹灯,洋钉穿腚?”
三好:“那多吓人啊?咱要说的是洋人出洋相!”
戏台下响起了叫好声:“王三好,赶劲儿!”
王三好借此讲起了特别的说口:“老少爷们儿们知道吗?当年大鼻子破了咱的山,修了铁路。现在小鼻子也贼心不死,要占山开矿!要断了咱的吃的,要断了咱的烧的!大伙儿说我们能答应吗?”他用手一指戏台对面的田山,又说道:“大伙儿都别买他的鞋,别上了他的当。他不是什么买卖人,他是倭人的探子,是来探山的!”
田山是个中国通,他一字不差地听懂了王三好的话。又看见众乡民都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就急了,一纵身跳过他的鞋摊,靠近戏台,吼道:“唱戏的,胡说八道的不要!没有人管了吗?庙会上卖鞋有什么错?我的鞋叫水袜子,是防水的!”
戏台这边一时的混乱,自然逃不过伊藤的眼睛。他脸色阴沉,不想看到中国人对探矿开矿的这件事奋起反抗的场面,时不时习惯性地冒出来要去对付王三好的念头。但是出于通盘的考虑,不能因为民众的情绪误了大局。他只好忍着,慢慢地调整心态。忽然,他觉得田山这个人的出现很有用。他在此摆摊干扰了当地民众的注意力,这倒是件好事!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对田山的事情放松一点。
面对被激怒了的田山,戏台上王三好的特别说口,依然不依不饶:“大伙儿不能买他的鞋!这要是让倭寇占了山,开了矿,那咱们大伙儿可就掉进了水深火热之中。说什么鞋不怕水,要是让倭寇得了逞,对咱们来说就是倾家荡产!你穿什么防水的鞋,也过不了家破人亡的万丈深渊!”
就在田山被王三好骂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丁文鉴站了出来,他冲着台上的王三好喊了一声:“这话不招人爱听!”
一见丁文鉴露面,广场中逛庙会的乡民自觉地避让一边,吃官司的事儿还是避着点好。
王三好不服:“有啥不爱听的?你是中国人不是?这倭寇都骑在中国人脖子上拉屎了,知道不?”
丁文鉴一听反驳,急速变了脸,露出一副凶神相:“我不但是中国人,我还是管你的人。”紧跟丁文鉴后面的一帮属下,在这个当口儿,也配合着集体亮了个威摄的相!丁文鉴接着说:“别把这个庙会整得鸡飞狗跳的。不想把谁绑了送县衙里吃官司。不过谁要是硬往枪口上撞,也是没法想的事儿。”
红姐一看形势不妙,急忙把王三好拉向后台。乐队班子也及时奏响了鼓乐,一场冲突好像烟消云散了。
怒气未消的田山,定了定神,鞠躬向丁文鉴致谢!又说:“我这里的水袜子,你的喜欢,可以拿去!”
“这话招人爱听!不过我是收税的。”
田山顺从地交了税金。丁文鉴走后,田山发现他留下的税票,竟然是一张二十元面额的大金票,远超过他上缴的税钱。惊愕之余,田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在娘娘庙客堂,骆瑞元见到了老太爷,在山产开矿的问题上,父子俩的观点向来不和。老太爷是坚决反对占山开矿的,骆瑞元却一直固执地坚持开矿卖矿的念头。
面对儿子,骆老太爷心情沉重。他说日本人最近猖狂得很,不但紧锣密鼓地勘探矿藏分布,还去官府打通各路关节。听说他们用金图章、珠口表各色贵重礼品去行贿,非要拿下采矿权不可。现在已经把他们告到了北京农商部,实在不行,咱们还要歃血为盟赴京请愿!
骆瑞元说,你老人家就别多管这些闲事了!那日本人也不是都不好,有个叫田山的日本商人,就想和我合作。这次田山先生和我一起过来,就是为了与我共同开发骆驼山!开了矿卖了钱,对大家都有好处!
骆老太爷没想到,今天儿子回来,还带来了日本人!说什么共同开发,这不是帮倭寇的忙吗!真是逆子啊!他气得直嘎巴嘴,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骆禾沮丧地赶着红蓬马车,从火车站回到娘娘庙前。刚才他如法炮制了陈家三兄弟用马车挣钱的过程,赶车去了火车站,结果并没有新的火车进站,站台上更是空无一人。他等了好半天,也没人雇他拉货。他在心里嘀咕起陈家三兄弟:不是你们有能耐,是你们的运气好!
骆禾梦游般顺着陈家三兄弟挣钱的路线,又回到了上次卸车的地方,正是田山的摊位。这不又回到了原位!骆禾再想不出还能去哪儿?无意中看到田山正在数钱,有了主意。他拉闸下车,再从厢内找出掩石,掩住了车轮,顺势坐在了田山的摊位前。
田山见马车挡住鞋摊儿,满脸沮丧的骆禾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以为碰见了丐帮的人。他想起刚才用这红蓬马车运过货,忍住心中不快,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骆禾答道:“跟你要雇车的钱。”
田山声明说:“那钱已经结清了!”
骆禾抹了一把鼻涕:“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雇马车的钱要单算!”
田山气得火冒三丈,这会儿才仔细地审视骆禾。这时候的骆禾,已不再是那个儒雅书生的形象。满脸尘土,头发凌乱,辫绳连同缀着的玉件饰物也被陈家三兄弟薅下去了。再加上烟瘾形成的眼泪鼻涕,在田山看来,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泼皮无赖!
田山表示不再给雇车钱!骆禾将了他一军:“你知道这个红蓬马车是谁家的吗?古城首富骆府的。我可是骆老太爷的亲侄子!奉天的大官骆瑞元,那是我堂兄!”
田山一听这话着实吃了一惊!原来他是骆家的人,自己这次谋求矿权,靠的不就是骆老爷吗?真是骆家的人,必须得忍!他压制住心中的愤怒,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让我相信你是骆家的人?”
骆禾听出来田山有点害怕了,浑身来了劲儿,轻松地抹了一把鼻涕说:“你看见我的脚上穿的这皮鞋了吗?这鞋就是我堂兄的。”
田山一看骆禾脚上的黑皮鞋,透过尘土……它太眼熟了。正宗的西洋品牌,那款式,那色泽,分明就是自己精心挑选,重金购买,送给骆瑞元的见面礼吗?怎么会趿拉在这乞丐一样的人的脚上!“这是我送给你堂兄的珍贵礼物!”
“怎么样?相信了吧!赶紧给车钱!”
田山的脑路飞快到转着,为了与骆家办成大事,他决定忍下这口气:“那你要多少?”
“不多,二十元,一张大金票!”
田山恨恨地咬咬牙,挺住了。但给钱的时候他还是露出了鄙视的目光。
骆禾见钱已到手,心想这烟土是有着落了。他起身要走,在起身趿拉起皮鞋之际,忽灵机一动,他要羞辱一下这个自以为高贵的人。借着擤鼻涕的当口儿,手腕故意一扭动,长长的鼻涕溜儿吧唧就甩在皮鞋面上。
“骆桑,请等一下!”田山自觉高贵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这双皮鞋可是他和骆瑞元成为最尊贵朋友的见证和象征。如果哪天在别的什么场合,被人看到它落得如此命运,情何以堪?如果因为这双鞋再让骆瑞元面子难看,这申请矿权的事,恐要泡汤!他叫住了骆禾,说你脚下的皮鞋不跟脚,卖给我正合适。
骆禾有些吃惊,没想到田山会受这么大的刺激,竟要买回这双鞋。这是要遮脸啊!他心里一喜,弄钱的机会又来了!
“一口价,三十元!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还得白送我一双水袜子。”
田山又狠了狠心,为了自己的荣誉和利益,他又认了。
骆禾换上崭新的水袜子胶鞋,弯腰撤下车轮的掩石,却又不想马上走。他是受了田山以尊贵自居这种派头的影响,也要显白(炫耀)一下,自己先前也是风光过的!手中的掩石竟忘记放下。
“大金票对我不算什么,你们日本的洋房我也住过,京都的大学我也读过……”
田山并不听骆禾的显白,直奔掩石而来,伸手一把抢到手中,上下翻看。骆禾哪肯相让,起身又抢了回来……
两人争执之时,一个矮墩墩的黑色身影,凑近了红蓬马车,快速将一个包袱扔进车厢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人群中……
田山的冲动之举,让骆禾脑海中闪出了一个强烈信号,近来对矿啊、石啊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可以在这个石头上做点文章!何况这田山刚才表现得挺软弱,可以戏弄戏弄他!
“你买它做啥?”骆禾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田山谎称用这种石头做染料,能染布!怕骆禾不信,又细说做染料的办法:捣碎,研磨成红色粉末……
骆禾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咱说话你咋就不听呢?日本的洋房咱住过!日本的大学咱读过!钢铁冶炼是咱专业!这不就是一块铁矿石吗?你说说,是不是要在古城附近开矿?”
“石头卖我,你开价。”田山说。
“大金票,五十元!”骆禾的开价有了一些戏弄的成分。
“太贵了,不值这么多。”
到这时,骆禾说话彻底进入了放松的状态:“我问你,这铁矿的样本,进了成分分析室,值不值五十元?”
田山被骆禾专业内行的话镇住,不再讲价,从身上掏出一摞票子,数出五十元交给骆禾。刚想从骆禾手中接过掩石,却见骆禾转身将掩石放回了车厢里。田山有些愕然。
骆禾回头说,放心,这石头就是你的了!可这石头是骆老太爷的传家宝,啥时候交给你,还得他说了算!
娘娘庙里,骆老太爷父子俩争论不休之时,骆瑞元看见客堂的屏风后面有个黑色身影一闪,就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盯梢了。自己刚才说的准备与田山合伙攫取矿权的话,被人偷听了。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王三好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这是刚从戏台上下来,脸上扮戏的油彩还没来得及去掉。他急匆匆地来到骆老太爷的面前,问道:“还没有找到洪掌柜吗?”他说这事儿闹大了。王家堡子来人说,他大哥王大力也失踪了。
骆老太爷一听这话,顿时失魂落魄地说了四个字:“凶多吉少!”
骆瑞元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伊藤的威胁,赶紧叫上管家,张罗车轿。众人架起骆老太爷,急忙打道回府了。
伊藤接到盯梢人的报告,立刻判断出这个叫田山的商人已经介入到军部的绝密计划中来。他直接命令饭田,搁下骆家的人,先去处理商人田山。
饭田马上带人来到田山摊位,暗中亮出身份威胁田山,令他把军鞋全部封箱,运回奉天。本人接受军法处置。
骆禾穿着水袜子胶鞋,赶着红蓬马车,找到伊藤,他掏出尽量多的钞票,大小票也有一厚摞。
“咱的大金票!你的烟土呢?大东亚零卖所的也行啊!在黑皮包里吧!”
伊藤吃了一惊,眼睛向骆禾身后的马车瞟了一眼,掩饰情绪地从衣袋中掏出那小烟土包。
骆禾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不屑地看了一眼伊藤和他手里的纸包,并不伸手去接。他做了个扬起脸的动作,然后很自豪地将厚摞的钞票揣进了里怀(衣内袋)。
骆禾循着自我的意识驱车前行,终因没有烟土,脆弱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淡薄,逐渐被烟瘾冲散了!忽然,他鼻中感觉有一种腥号号的香味儿,从身后的车厢中飘出。他想到了大东亚零卖所的烟泡,色黄,味儿香……他急切地循着香味儿搜索,这才看见车厢里在那红褐色掩石的里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包袱!伊藤的……他极度兴奋,失去控制地冲过去,解开包袱。不是什么烟土!一个血葫芦似的东西滚了出来!
古城方向传来女人岔了音的尖叫声,整整为这葫芦样东西的滚落配了音。
接着又传来了扬声的嚎哭:“挨天杀的,是谁害了你啊!”
(第一章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