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情书》,与其说它是一沓情书,不如说更像是卡夫卡说给自己的话。其实很多作家在生活中并不那么善于言辞,他们的思想,只有在笔端,在纸上才能毫无滞碍地一泻千里,这应该是一种生理结构,正如有的人滔滔不绝地发表几小时的演说仍意犹未尽一样,同样的内心世界,同样的思想浪潮,前者擅于像大河般无声地流淌,后者则适合像瀑布般轰鸣而下。
卡夫卡无疑是前面那种人,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假如我们试着用笔来写,我们就会比面对面地谈话感到轻松自在。”这种感觉我也特别深刻。从小到大,每次让我站在众人前说话,总是紧张得语无伦次,好多想好的内容因为紧张忘了说出来,又或者说出来又全然不是我原本计划的模样,除非是背熟了的稿子,我可以比较自如地去演讲,我总是羡慕那些可以脱稿发言的人,就像别人羡慕我可以用文字写出很多东西一样,现在想来,一方面是天生构造可能不同,另一方面后天适时的培养和逼迫也有关系,很多时候,人都是逼出来的。
回到作品本身。整体来看,卡夫卡的情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缠绵低徊,或热情激烈,又或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求凰之辞,它更像是一种日记体,记录他的生活,他的感知,他的病体,他的梦呓,当然,还有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环节——爱。信都是写给他的爱人密伦娜的,正如他所说的,他爱她,但是这样的爱又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即便对方有这种勇气,他也不敢。
在后期的一封信里,他反复写道:“密伦娜,你为什么写到共同的未来呢?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可以肯定的东西很少,而这便是一个:我们永远不会生活在一起,不会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身子挨着身子,不会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永远不会,连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也不可能。”“我们见面的时间会比我估计的早吗?(现在我写的是‘见面’,而你写的是‘共同生活’。)可是我相信(而且看到我的观点到处都得到证实,到处,从那些完全与此无关的事情上,一切事情都证明这点),我们永远不会,也不能一起生活,比‘永远不会’好一些,归根结底还是永远不会。”
在爱情方面,真正的勇敢者往往是女人。当陷入一段爱情,女人多半是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深陷其中,她可以为自己的爱人做出各种旁人万难理解的决定,她们的爱是无私利他的,是为了付出;而男人,他们哪怕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但归根结底,他们心里永远理智冷酷地藏着自己,他们的爱是自私利己的,是为了征服。
卡夫卡和密伦娜的爱情之所以在绚烂地燃烧后又迅速地冷却下来,之前所引用的那封信里面卡夫卡的几段言论,应该就深深解释了原因。虽然很遗憾,没能看到密伦娜的书信,但从那段话里,可以看出密伦娜当时已经丧失了理智,愿意放弃自己的婚姻,不顾一切地奔向卡夫卡身边,与他一起共同生活。然而这团热火却遭遇了最冰冷的冷水,卡夫卡害怕了,我可以那么明显地看出他的胆怯,他害怕密伦娜的到来,他害怕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反而给这段爱蒙上世俗的尘埃,就像他曾经为没有和菲利斯结婚而暗暗庆幸一样,他害怕一旦结婚,“降临到他们头上的也许将是更可怕的崩溃,也许那时被埋葬的就将是一对夫妻了”。他笃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害怕被凡人的生活埋葬,宁愿维持纸上往来的忐忑与激动,偶尔像过年一样,期待一次幽会的快乐。但毕竟男女有别,密伦娜哪怕思想再新潮,再解放,她始终是一个女人,一个希望和爱人一起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的女人,一个希望看着爱的结晶慢慢把家里每个房间填满的女人,而这些,却是她的爱人因为害怕而不敢给她的。
所以你说卡夫卡写那几百封情书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个女人,他到底最爱的是谁呢?叫我说,我就认为他最爱的不是菲利斯,也不是密伦娜,更不是另外几个女子,他一生唯一挚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他的那些情书,写给密伦娜的也好,写给菲利斯的也好,说穿了,都是写给他自己幻想中的一个存在,那个存在,是一个可以和他相重合的影子,就像希腊神话里,水边的纳西索斯,哪怕玩自拍的都是女人,其实骨子里充满自恋情结的则都是男子。这一点,上次在卢浮宫看到的一座高举着镜子顾影自得的男神雕塑也恰是证明。
同样,在译者的附录里也有相似的观点:“这些信‘有一点是与骑士爱情歌手相同的,即被歌颂的对象并没有真正地被追求着。’”“它并不是建立实际关系的桥梁,而是寄托理想、表达自我的一种手段。”
的确,这样的自恋更深刻地反应在文字或音乐创作界里,因为,创作本身就是一件很细腻的事,一部作品要能感动别人,必须先感动自己,而感动了自己,爱上这样的自己就太容易了。就像那些流浪歌手抱着吉他自顾无人地在街上唱着:“在远远地离开你/离开喧嚣的人群/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一再地 让你相信我/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在你身后/人们传说中的苍凉的远方/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这样的“卡夫卡”和流浪歌手们,他们的思想是流动的,安定于去而言是一种灾难,他们想要的,与其说是一段实实在在的爱情,还不如说是一段可以流传在世间的传说,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感到永恒的价值。
但你能说他们错了吗?他们追求的只是自己的完美境界,“害怕失去一个人,才想回到一个人”,刘若英这句歌词应该是唱出了他们的心声罢。
所以怎么说呢?这样的神人,是只适合供在神台上的,那些真正爱上他们的女人,注定是不幸的,因为她们有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情敌,那就是那神的“本我”。这出悲壮的飞蛾扑火,从一开头就已经注定了将是一幕悲剧罢。
就中更有痴儿女,只影向谁去?如果说在看这本书之前,我曾经羡慕可以拥有一大捧丰富的情书、可以被这样流传千年的密伦娜,那么看完之后,我则重新找到了平衡。当那些情书意味着将烧毁一切的熊熊烈火,那我还是宁愿继续过我的小日子吧,至少,那是一种微小而确实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