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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阳光冷冷的,光散落在满是尘埃的屋子里,清新的气息从土里飘来,我闭着眼,一直看着那道满是皱纹的微笑。
外婆坐在海边,眼睛眯成一道缝,她佝偻着背,靠着一根插在沙滩上的桅杆,我看不见她的眸眼,或许是她太老的缘故,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海浪一浪接着一浪,打出花白的水花,如果盯得久了,难免生出困倦,我在想,外婆是不是睡着了?
她的灰发纷纷扬起,恍惚中,一股极强的腥气飘来,是海的腥气。
我不喜欢这种味道,甚至可以说讨厌,可外婆仍旧坐在那里,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叫她一起走,或许我一个人离开也行。
我记得来时看见一座小木屋,就在沙滩后面,或许那是外婆的木屋,这地方没有其他人。只是,如果我不叫外婆一起回去,我是不是就不能进去?如果那是她的木屋,她出门应该会把门窗上锁,这样我就只能在门外等她了。
这时,外婆突然不见了,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那道桅杆也是。
我有些慌,她不应该跑得那样快。
大风涌起,看来是要下雨了,我必须把外婆带回去!
沿海岸线向前走,风将我的头发吹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前走,但总不能向后走吧!
沙子软软的,深一脚,浅一脚,像鬼在拖后腿,但我知道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不远处有个老渔夫在拉渔船,看样子收获颇丰,我跑过去问他:“打扰,您有看见我外婆吗?”
“外婆?没看见。”老渔夫吃力地拉着绳索。
没看见?难道我真的选错了方向?
“你不打算帮老头子一把吗?或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避雨的地方。”老渔夫提醒我暴雨即将来临。
我答应了他。
拉船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简单,不过我们还是赶在大雨之前完成了工作。
我和老渔夫一道进了小木屋,原来这小屋子是他的。
这时候,暴雨来临。
窗外的雨下得我心神不宁,而小木屋里格外安静,以至于细微的响动都使我坐立不安,我十分担心外婆会被雨淋坏。
“雨这么大,外面很危险,你外婆肯定在哪避雨,等雨停了再去找吧!”老渔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接着从桶里抓起一条海鱼,手起刀落,立即分成几块。
雨越下越大,天完全黑了,在黑色的天地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想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待下去了。
就在我准备开门的当口,一个蹒跚的人影闯了进来。
门砰的一响,一只苍白的手附在门板上,我吓了一大跳!
大风将屋子里的锅碗瓢盆吹得哐当做响,飞进来的雨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老渔夫跑来将人扶了进去,我这才看见门板上残留的血迹,心中不免又惊了一惊。
雨实在太大了,世界几乎一片混沌,天不是天,海不是海,我忍了忍心中的酸楚,最终还是将门关上了。
可是,如果外婆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她该怎么办?
“丫头,丫头!”
我愣了愣才发觉老渔夫在叫我。
他又喊:“来搭把手。”
我走过去,床上的人紧紧捂着腹部,指间还渗着血,我十分慌张:“我要怎么做?”
“你把他的衣服解开,擦一擦,我去找药,跟他说说话,别让他睡着了。”老渔夫把手里的毛巾塞给我,二话不说就走开了。
“……?”
去脱一个陌生人的衣服,而且还是个男的!
我鼓了鼓气,安慰自己这没什么。
这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衣,我只需要把他的扣子全部解开,把他扶起来,再把衬衣褪下去就可以完成。
我凑过去,昏暗的油灯展现着他高高的鼻子,垂垂的眼睫毛落在下眼睑,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但能看出温柔的弧度,下颚线明显,我想他一定很瘦,以我的力气扶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油灯下,我聚精会神地摸索着第一粒纽扣,微微的呼吸声传到耳朵里,我突然想到老渔夫的话,别让他睡着了!
我开口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呼吸声顿了顿。
我把声音提了提:“你过来有看见我外婆吗?”
“没有。”声音微弱含糊,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猛地一怔,不是因为这人回答了我,而是……我把他的扣子……揪下来了!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这粒扣子实在太紧了,我只是稍微用了点力。
他蹙了蹙眉,我想应该是被发现了,于是自己坦白:“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帮你缝上去。”
第一粒不顺手,第二粒可算找到了窍门。
扣子解完,我把他扶起来,本以为他很瘦,却不知道身上竟然全是肌肉,我也是不经意瞟见了那道优美的腹肌线,可想而知,扶起来不是个轻松的活。
他大概是因为受伤,完全要靠我抱才能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刚才为什么不去找药呢?
我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嘱咐他:“你自己靠住我,别倒下去了。”
外衣褪下是冰凉的皮肤,他这样光着上半身靠在我身上实在有些诡异,我赶紧拿毛巾三下五除二的替他擦干了背。
这时候,老渔夫终于拿药来了。
伤口处理好之后,老渔夫把我叫到一旁,我以为是有什么话对我说,谁知道他只是盛了碗鱼汤给我。
我不喜欢海鱼的腥味,看着手里的碗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给他。”老渔夫抬眼示意。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我走过去,冷不丁的与床上的人来了个对视。
第一眼,大概是冷漠,再而后,温和了些许。
“我喂你吧!”不管他喜不喜欢海鱼汤,作为伤员,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碗汤喝下去,而我出于仁道主义,就算勉为其难也应该伺候一下。
他喝得很乖,一口一口,像个孩子一样,我笑了笑,感觉自己母爱泛滥。
他突然问:“你多大了?”
“啊?”
我觉得奇怪,这人怎么突然问别人的年龄?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了。
“二十。”
“……”他皱眉。
我有些窘迫,甚至感觉他在笑,不知道是不是嘲笑,总之我尴尬到脸烧。
他疑问:“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找我外婆。”
他又疑问:“这片海滩很少有人来,你外婆也是打鱼的吗?”
我怔了怔:“不是。”
“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更何况你还是女孩子,要小心啊!”说完他就缩下去躺着了。
我无言。
老渔夫仍旧在摆弄他的锅碗瓢盆,说话时头也不抬:“你去椅子上躺会儿吧。”
环顾四周,一张老旧的摇椅摆在角落里,上面还盖着件灰色的毛毯,我躺上去,听着老渔夫做家务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依稀看见一个老人的背影,我猜那应该是外婆,但又觉得不是很像,外婆应该更矮小一点。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风吹醒,本以为还在老家,谁知道在梦中尝到这风竟然是咸的,睁开眼果然看见一片汪洋。我怔怔地看着海浪涌动,努力回忆着发生了什么,又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总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事,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昨晚那人朝我走来,我的心稍稍安定。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老渔夫不在。
“他一大早就出海了,昨天下了雨,今天肯定丰收。”
那人端着汤在摇椅边蹲下,轻轻吹着冒出热气的鱼汤,蓬松的头发遮着前额,眼神温柔,侧脸在光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美妙。
“喝吗?”他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你尝一尝,不腥。”他勺了一勺喂到我的嘴边,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海鱼汤竟然透出淡淡的粉色。
新奇之间,勺子已经伸入嘴中,不出我所料,果然是甜的!
我皱眉,但……似乎并没有尝到那种令人生厌的腥味。
“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这里面放了什么?”我盯着碗里碎碎的叶片。
“苏叶。”他继续勺着碗里的汤。
我鬼使神差地张着嘴,不知不觉间竟把那碗汤喝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他再次问我。
我顿了顿,心中埋藏的酸楚顿时升腾而起:“我要去找我外婆。”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但终究没再问我。
临走前,我们把老渔夫的小木屋关好,用一根木棍做门栓,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了一会儿,我停下来,转身看向那个离去的背影,这时候那背影也正好转过来看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看见他招了招手,我突然想起他的伤,方才忘记问他了,但看他的样子,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我想,这个陌生人,是个很好的人。
我继续沿着海岸走,心中愈发沉重,我的外婆,她到底会去哪里呢?
天空渐渐明亮,我突然间觉得很累,就连呼吸也愈发困难,鞋子里进满了沙,我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了,我决定先回外婆寄居的客舍。
我又累又饿,几乎累趴了,一直到中午才到达。
一进门就看到客舍的老板娘,她奇怪地看了看我身后,随即一脸唏嘘地走开。
我没有找到我的外婆,我几乎当着老板娘的面哭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
外婆住的房间后面种着一围栏绿植,绿植长势很好,大概有一层楼高,上面还缠绕着弯弯绕绕的藤蔓,藤蔓开出白色的小花,没有气味,却有蜜蜂时时探访。绿植后有钢筋做的围墙,再后是密林,十分安静。
我将窗户打开,就是一番很好的景色。
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涌了出来,整个身体软塌下去,躺在地上微微发抖。
我没有找到我的外婆,她或许就死在了昨晚那场暴雨里,她或许真的死了,她的尸体会不会漂入大海,或者躺在沙滩上,海水会泡烂她,太阳会晒干她,飞鸟会来啄她的肉,碰上野狗会更糟糕,她该怎样的害怕啊!
如果她就这样死去,那她恐怕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海成了她的坟墓,她就埋在那儿。如果是这样,希望她来生自由自在,一生都不要被人打扰。她既然喜欢看海,那就让她去看海,她喜欢徒步,就让她去徒步,不管她是累了还是饿了,只要她开心就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的心情,只知道心如刀绞,几乎窒息。
如果我不来这一趟,或许她就不会改变行程,这样她就不会走丢了。
这一切都怪我!
外婆这一生虽没做什么贡献,但也没做过恶事,她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昏睡了一阵,直到妈妈打来电话我才醒,她那边很嘈杂,不知道是吵闹声还是笑声,总之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的声音。
“棉棉,找到你外婆了吗?”
“……没有。”
又是一阵吵闹,我静静听着,有小孩在哭闹。
“没有就算了,你这次放几天假啊?要不要来妈妈这里玩两天,哦!你学校快上课了吧?”
“嗯。”
“那你还是快回学校,不要耽误上课,下次妈妈给你带好吃的,买车票了吗?还有没有钱啊?要不要妈妈给你转一点?”
“不用了。”
“棉棉长大了,不用我们操心,你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咯,就这样了,妈妈现在有点忙,爱你宝贝。”
听着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心情莫名的平复不少,午后的夕阳照进房间,我从地板上坐起身,开始整理行囊。
离开小镇时,我去警局报了案。
我的外婆,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愿我死时,还能见她一面。
“旅客们,你们好!由盐城开往贵阳北方向的G268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G2688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自己携带的行李物品,到A5检票口检票,2站台上车。”
站台的风有些冷,这个地方我虽然来过几次,但并不熟悉,其实对于我这种总在外漂泊的人,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
我没有家,我或许永远都找不到家。
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分,远处看不见东西,近处被灯光填满,我身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不太匆忙,也不悠闲。
上了高铁,打开手机就收到两条消息,一条是银行到账,一条是妈妈的微信,她给我转了五千块,正因如此,我的生活才没那么拘谨。
我的父母是在我高一入学那年离的婚,他们离婚后火速重组了家庭,没有谁愿意带走我,我独自一人生活在老家。最初的协议是男方负责我的学业费,女方负责我的生活费,但他们并没有谈妥。女方认为这样不公平,因为那时候高中的学费花不了多少钱,但生活费每月都是要的,吃喝拉撒各种生活日用,七七八八加起来肯定不少,给的太少怕外人说,太多又不情愿,关于这个争吵,一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结束,双方也算是默认了以前那份未谈妥的协议。
我明白他们的不容易,所以从来不主动找他们要钱,若生活拘谨,则会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做一些零工,久而久之,便成了我的生活习惯,就算现在不用省吃俭用,我还是会在空闲时间去做一些临时工作,我觉得这样很好,体验各种生活,然后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为之奔赴。
虽然我很孤独,但我的确在努力生活。
车窗外黑夜浓重,我将耳塞戴上,播放助眠歌单。距目的地还有好几个小时车程,我若能一路睡过去,那是再好不过的,期间就算不喝水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大影响。
但,这个美妙的想法最终还是破灭了,我被吵醒的时候已是午夜,列车到站许昌,身边原本空着的位置也坐了人。
“醒了?”
我讶异邻座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突然同我讲话,反应过来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人!
那个在海滩受伤的人!
他换了身衣服,里面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衣,外面套着驼色风衣,我险些没有认出来。
惊讶间,心中难免生出害怕。
我勉强笑了笑:“是你啊?”
他也笑了笑:“好巧。”
但我却在想,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时我又想起他早上跟我说要不要同行,但是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趟列车上?
“你去哪里?”我问。
“终点站。”他伸头看了看外面的站台。
“你是跟我一起上车的吗?”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也是在盐城上车的吗?”
对于我的解释,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淡淡地否认:“不是,宿迁,我在宿迁上的车。”
我在想,我同他早上才分开,他怎么跑去宿迁了?
他接着又说:“过去办点事情。”
莫了,我觉得我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如果他有什么不轨之心,应该在海滩的小木屋里就动手了,那时候老渔夫也不在,附近也没有人,如果到现在有什么举动的话,那是逻辑不通的,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你去哪?”他随口一问,漫不经心的翻动着手机。
“长沙。”我觉得说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既然坐到终点站,那迟早会知道我在哪里下车,更何况他在我心里完全是好人标签了。
“回家?”他没有抬头,仍旧看着手机。
“不是,我在那上学。”我没有移开看着他的目光。
“哦。”他淡淡的应着。
我开始打量他,发现他比昨天精致不少,头发应该特地打理过,眉毛与五官完整地展现出来,显得很精神,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具体是什么香我闻不出来,但这个味道很好。如果要给他现在的形象做个评价,那大概是那种走在路上会引起路人频频回头的气质人物。
“你的伤怎么样?”我一时没压住心中的好奇。
“没事了。”他抬头看了看我,随即又低下头看手机。
我觉得我应该有些话多了,不要被别人当成怪人才好,于是收回视线转向窗外,这时候要想再睡着恐怕是难了。
“希望没有吓到你。”他又开口。
“不会。”我回头笑了笑。
列车启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急速穿行,广播播报:
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是G2688次列车,由盐城开往贵阳北,本次列车乘务组全体工作人员为您提供全方位自助式服务,列车全列禁烟,如有违反者,乘警将依据铁路安全管理条例依法进行处罚,下一站:漯河西。
我大概又睡了一觉,醒时车厢里十分安静,环顾四周,才发现那人不见了。
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半,下一站:武汉。
我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那人依旧不在。
我觉得奇怪,我找他做什么?
列车驶入隧道,白色的照明灯排列整齐,向前蜿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一直到我的视线之外。车窗上倒映出我的身影,齐肩发,其他看不清。
玻璃窗突然闷声发响,一阵强烈的抖动传来,我猛地抬起头,想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
但,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连隧道里的灯也熄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
震动越来越强烈,紧接着列车停了下来。
是地震?还是撞到了什么?
奇怪的是,周遭寂静无声,仿佛整辆列车只有我一个乘客,我十分害怕,恐惧将心脏刺穿,就连呼吸也被迫调慢。
隧道很长,如果是地震,那这一车人必死无疑,在这样的黑夜是绝对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我站起来,想找到哪怕一个同伴,紧张的摸索中,我感觉到谁抱住了我。
是拥抱!
大约五六秒,灯光瞬间亮起,列车即刻恢复运行,仿佛我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觉,那个拥抱也是。
我有些迷惑,又隐约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丝香氛,这香氛在我产生某个想法的瞬间即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不及细想,再一次的人声鼎沸打断了我的思绪,女人的尖叫声以刺破耳膜的分贝度向我冲来,我本不想围观,但耐不住那一个又一个伸长的脑袋。
前面带小孩的老人板着一张脸将我推开,她逃也似的拉着小孩走开,看我的眼神仿佛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靠近了人群。
穿过缝隙,我才知道为什么那老人的脸色那么难看了。
过道里躺着一个人,散乱的头发遮挡了脸,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珠黑亮,眼白充血,皮肤死灰,脑袋扭在一个常人达不到的位置,乍一看确实吓人,目测大概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上半身躺在过道,下半身躺在洗手间,腰身纤细,姿势却有些诡异,大概是肢体僵硬,所以倒下来才是这幅样子,衣着普通,年纪应该不大,没有血迹,死因不明。
这场面,难免晦气,一般人是不敢看的,但不知道这时候为什么围了一堆人。
我是觉得,有些可惜。
从旁人口中得知,方才是有个女生来上厕所,标签显示无人,但门一直打不开,她敲了很久无人应答,于是叫来她男朋友帮忙,结果就是眼下这般场面,女生此时正扑在她男朋友的怀里呜呜地哭,想必是被吓得不轻。
我这才想,我不是才从洗手间出来的吗?
我大喊:“快救人!快救人啊!”
说不定这人还有救,但……似乎没有人听我讲话,不管我怎么喊,最终还是会被其他议论声盖过去,他们冷着脸表情唏嘘,讨论死者的死因,猜测她的父母,猜测她是否结婚,是否有孩子,以及她的人品为人等等。
褒贬不一,离奇最多。
我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都挺有道理,每个人都有一副人生,换个名字,谁都可以对号入座。
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我也开始猜测起来。
既然都已经是尸体了,那自然是没有挽救的机会,我方才大概是情急所致。
她的眼睛那么红,难道是有什么怨气?她又为什么会死在高铁的洗手间里?她是回家还是去外地?可惜她死在了外面,以后恐怕要永远漂泊了。
她又是怎么死的呢?自杀吗?应该不会是他杀吧!又或许是什么意外?
不一会儿,列车乘警来了,众人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我静静地坐在我的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没有谁来叫我,我便没有离开。
“你觉得他们会救她?”
我抬头,是那个人回来了,但我没注意听他说话,而是一直盯着那具尸体,盯到眼睛发酸。
他们为她盖上白布,这白布意味着她的生命就此终结,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也终将埋藏。
我突然间觉得悲伤,是心脏开裂的那种。
我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我又想到了我的外婆。
“天快亮了。”
如果他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早就走开了。
“你待在这里不怕吗?”我问他。
“你不是也在吗?”他反问。
“……”
如果放在平日,我一定是要去人多的地方的,但我刚刚失去了外婆,失去外婆反而使我变得勇敢起来。我知道世上是没有鬼的,我还在想,要是有就好了,或许我还能再见外婆一面。
“下一站就是你的目的地。”他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是我分析不出来的复杂。
我擦了擦脸,想到自己方才哭得那么狼狈,难免心存尴尬,好在中途他没有打断我,这点倒是感激。
“你说天快亮了?”我后知后觉地发出疑问。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间笑了,大概是因为他方才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不如我们留个电话吧。”他表情诚恳,唇角弯成了一道十分好看的弧。
“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好像突然间心境开阔。
“贵姓?”
“免贵姓傅。”
“傅先生你好,我叫虞棉。”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列车准时到站,微微冷,空气中弥漫着深深的困倦,在这样深沉的夜色里,就该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觉呀,但人总喜欢往返奔波,来来去去,永无休止。
夜风袭来,我立在站台,这次没有觉得孤独。
傅先生接过我的手提袋,随即拿出一朵花递到我面前,我微微惊诧,他是怎么弄到这朵花的?
“好看吗?”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眼睛很亮,像镶嵌了天空中的星辰。
花的枝干修长,花硕大如捧手,瓣似莲,但不是莲,白色的,看上去十分娇嫩,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它,生怕把它弄坏了。
在嘈杂沉闷的人流后,我们一同出了车站,因为怕把花挤坏,我特地走在后面,并离那些人流远远的。
我仿佛有种回到老家的错觉,我知道前面300米处就是地铁站,哪条街大概通往哪个方位,还有本地人说话会拉出奇特的音调,尽管街边臭豆腐的味道我还是闻不惯,但车站楼顶那两个红红的大字已经让我热泪盈眶。
我知道,我始终不是这里的人。但,实在情怀难安。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两年,在我看来是过得还算不错的两年。
说不好是谁在引领谁,我和傅先生就这样静静地走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改变了目的地,我也不好问他,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不知道走了多远,应该不算太远,前面是一条极复古的青砖街,与人齐高的路灯昏昏暗暗地照着脚下的路,像梦境那般不切实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我对这里并不熟悉,也不记得车站附近有这种街,我们刚好走到路灯下,便看见前面有一个店铺还亮着灯,这个时候了还没打烊,要说开门又太早,到底是什么店铺呢?
路灯昏暗,影子一动不动,玻璃橱窗里亮着梦幻的灯火,我拿着那朵花站定在橱窗前,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脸。
是啊!是再次。
傅先生也站在我身边。
我或许在思考,又或许……
“你想进去看看吗?”傅先生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身看向他。
“我们进去看看吧。”他招呼我跟他一起。
推开玻璃门,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抬头看了看,古铜色面雕刻着细致婉转的花纹,真是个精致的小铃铛呢!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呢?”说话人轻声细语,那感觉生怕打扰到别人。
我抬眼看去,走过来的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一头灰白的花卷发,除却那张布满年岁痕迹的脸庞,其他根本看不出是个老人。
她腰背笔直,身形纤瘦,上身穿着棕色的真丝衬衣,下身是盖住膝盖的深棕色包臀裙,脚上一双黑色缎面酒杯跟鞋,化着淡妆,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我的心情突然愉悦,我在想,或许我的外婆也可以这样打扮。
“我们先看看,如果有需要,再请您帮忙。”大概是受气氛影响,傅先生也与这店铺里的优雅融合起来。
“好的。”老奶奶朝我们微微颔首,走开时又对我说:“你的花很漂亮,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把它放在橱窗的瓶子里,水是新鲜的,不会弄坏你的花。”
“谢谢。”这是傅先生帮我说的。
我走到橱窗旁,看了看老奶奶说的那个水瓶,那是个很漂亮的水晶瓶,我觉得它与我的花十分相配,于是听从了老奶奶的建议。
不知道是不是瓶子的原因,我仿佛看到了光辉,就连那朵花也多了几分神圣的感觉,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瓶子买下来。
“我们去看看其他的吧!”傅先生提议。
我点头表示赞同,我现在还没弄清楚这家店到底是卖什么的。
里面的装修风格看上去像民国一类的复古风,棕褐色的柜面显得十分稳重,其上雕花深浅不一,整体看上去既有东方的含蓄,又有西方的风情。
柜面放着一些雕塑摆件,物体不一,有瓷器,有木雕,风格杂且多,每一件都值得细看,但怎么看都不像拿出来卖的。
一件件观摩下来,我才发现屋子中间隔着几扇屏风,屏风上画的是一副飞鸟图,着色清雅,飞鸟在绿枝缠绕。
绕过屏风,才算真正到了店中,如果不走进来,在外面绝看不到里面有这么大。
屏后两侧摆着数十个衣橱,每一个衣橱都挂着一件衣服,风格各异,但都是一个颜色。
——白。
这种白,看上去有些苍凉,又透着点温柔,感觉上是有些复杂的。
衣橱旁边都镶着一面镜子,只要往镜前一站就有试衣的效果。
只要在店里走上一圈,所有的衣服都能试个遍,这倒是极方便。
“这一件很适合你。”
这不是傅先生在说话。
老奶奶又来了,脸上挂着极慈祥的微笑,接着将衣橱中的白裙取下递给我。
我本来没有买衣服的打算,但看傅先生也点了点头,便还是接过了裙子在镜中比划起来。
裙子上勾勒着隐晦的蕾丝花纹,衣襟是按旗袍样式做的,但裙摆是鱼尾式。
这件衣服自然是好看的,但我没有穿过这类衣服,一向信奉休闲舒适的我,认为这样的裙子穿上去会拘束不自在。
“去换上吧!我来替你梳头。”老奶奶看着镜中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傅先生也赞许地笑了。
我有些疑问,但还是照做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件裙子简直不要太舒适,尺寸几乎是量身定做。
老奶奶将她手上的木梳轻轻梳进我的头发,我从不知道梳头还可以这样梳,放在以往,这未免也太浪费时间了,但感觉上堪称享受,头皮酥酥麻麻,身体完全放松,似乎置身云端,能忘记所有烦恼。
“我这里有一个珍珠发箍,保存得很好,送给你,你的头发不长不短,若路上怕风吹乱,就戴着它不要取下来。”
不等我回话,老奶奶已经将发箍戴在我头上。
这样平白收人东西确实不好,但若拒了更不好,便十分感激的向她道了谢。
“时间不早了,一路顺风!”
老奶奶站在门口目送我。
我带着傅先生送我的花独自离开,我本来想买下那个水晶瓶,但老奶奶拒绝了我,我也没有强求,我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有付钱呢。
我以为傅先生会跟我一起走,但他说接下来的路只能我一个人去,他便也同老奶奶一样站在门口目送我。
这是一种极奇怪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被人这般目送过。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但看他们的样子,我应该是不能回来了。
——我是亡灵。
这是在玻璃橱窗看到自己的脸时,我才明白过来的。
那张脸灰白,眼睛被血丝布满,也没有多恐怖,就是丑了点,为此老奶奶还特地给我化了个妆。
我已经死了,列车上那具尸体就是我。
路上生起白雾,天色渐渐明亮,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他们说一直沿着这条路走,走到尽头会看见一座桥,上桥前要把脚下的鞋脱掉,若是看到卖汤的老婆婆便向她讨一碗喝,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千万不要回头,若回头恐怕会迷失在雾里,若有幸遇到其他亡灵,也可以同行,但不要靠近,也不要与他说话。
我的心情很平淡,我甚至喜欢这样走着,这感觉就像是早起清晨在林间小道上散步,我虽然没有这样散过步,但我想像到的画面便是与此时无二了。
我还感受到了轻轻的风,虽然四周很安静,但心中也算得上是微微惬意的。
我没有看到卖汤的老婆婆,我还站在桥头等了一会儿,或许老婆婆今天不来了,我脱下脚上的鞋,踏上了面前的桥。
冰冰凉凉的,但也不硌脚,桥上十分干净,我还担心脚底会黑一圈,但确实干净得一粒灰也没有。
桥,像是建在海面上的桥,它实在太长了,我走了许久……许久,走到我开始觉得累了,还是没有走到尽头,他们没有告诉我桥的对面会有什么,我也看不到,迷雾浓浓地掩盖着,我担心我总会迷失。
我在想,我能不能回去问一问?
我转身,前面,后面,都是一样的,长长的桥廊,都看不到尽头,我真的能找到回去的路吗?我是不是已经迷失了?
迷失会怎么样呢?我已经死了,死了应该就不需要喝水吃东西了,那就不会感受到饥饿与病痛,最多就是在这座桥上兜兜转转吧!
这样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时候,不也是兜兜转转吗?只是换了种方式,更简单一点而已!
我坐下来,靠着桥上的护栏。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沉沉的睡了一觉,梦中又回到海边。
天空沉郁,外婆果然又坐在那里,脸上的皱纹拉着微笑,还是那个姿势,风里又传来海的腥气。
这一次,我要叫她一起走!
但又想,如果她没有死,那我是不能叫她一起走的,如果她没有死,那是最好的,我就过去和她说说话,告诉她暴雨就要来了,让她快回家去。
如果她死了,刚好我们可以一起同行,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下一刻,眼前的状况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外婆起身走开了,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原来我以为她那会儿在看我,竟然是我的错觉!
她走得很快,我赶紧上前追上她的步伐。
暴雨没有如期而至,海面的迷雾却渐渐靠拢。
外婆越走越快,我甚至怀疑前面那个到底是不是我外婆,我几乎要跑起来才勉强不被甩掉。
正当我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她的背越来越佝偻,整个脑袋都耷拉了下去。
不!这不是我外婆!
我的外婆……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她的姿势极其诡异,我甚至怀疑她会突然转身,跑过来伤害我。
我在考虑要不要逃走,终于……我被吓醒了。
我还是坐在桥上,雾还是那样的雾,只是风似乎大了一点,能吹动我的头发,刚好老奶奶送的珍珠发箍派上了用场。
我站起来,现在彻底迷失了,我根本分不清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这时候,不远处似乎隐隐立着一个身影,具体看不真切,我想向前确认,那影子竟然动了,必定也是亡灵吧!
我跟上去,保持着与他一样的速度,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再走一会儿,四面的迷雾散了许多,果然有老婆婆在卖汤,我十分感谢那位为我引路的同行者。
“老婆婆,能向您讨碗汤吗?”
“我这汤既不解渴又不解饿,你讨它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
“你若真想喝,下次再来吧!”老婆婆就这样推着她的车走了。
我不解,但又想,没有谁说一定要喝,也没有谁说为什么要去讨来喝,讨不到汤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我下了桥,脚下的路硌脚发烫,如果有双鞋就好了,但我的鞋放在了桥对面,找了一圈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垫脚的,只好忍痛向前走去。
路上人来人往,我看见前面天桥上站着一个女孩,长长的头发,缀着花边的毛衣,天桥上也不止她一个人,但是我只注意到她,虽然她离我很远,但我感觉到了她的痛苦,与我找外婆不同,她几乎绝望。
刺耳的汽笛声瞬间喧嚣整条大道,女孩从天桥坠下,路人奔走,而我仍旧站在原地,我甚至……连眼也没有眨。
天色渐暗,一股冷风从身后袭来,天空飘下白色的花絮,我伸手去接,啊!是雪花啊!
九月,为什么会下雪呢?
“恭喜你!重返人间,你现在是一名亡灵摆渡候选人了。”身后传来傅先生的声音。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并没有太过惊奇,而是沉默了一会儿跟他说:“我想,见一见我的尸体。”
去见尸体的路上,傅先生带我回到那个店铺,店中似与那晚不同,虽然铃铛还是那个铃铛,摆件也还是那些摆件,但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
我环顾了一圈,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那位奶奶呢?”
“午夜十二点她才会开店营业。”
“我们这样贸然进来,恐怕不太好。”
“没关系,我是来带你种花的。”
“种花?”如果不是傅先生提起,我都快忘了手中的花了,现在看它,果然有些蔫了,我疑问:“为什么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种呢?”
“那时,还不知道你会回来。”
我怔了怔,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傅先生带我来到后院,后院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个三面围墙的小院子。他亲自挖了坑,叫我到井边打点水来浇,我顺便洗了脏兮兮的脚丫。
花种好之后,傅先生拿来一双鞋子,黑色的马丁靴,虽然与我身上的鱼尾裙不太搭,但胜在舒服。
傅先生说,花会生花,到时候这片院子就是我的花院了,第一朵花绽放之时,我就可以去渡灵了。在这期间,我可以跟在他身边学习渡灵。
路上,傅先生与我聊了许多,关于我对新身份的见解、渡灵需要注意的事项、摆渡人拥有的特殊能力以及必须遵守的规则。最后,我们站定在扬子路499号。
月光缺半,傅先生带我穿过诸多高墙铁门,福尔马林的味道久久缠绕,这是一种会刻在骨子里的阴寒,他将冰柜拉开,白布下是我冻得已经干裂的脸,我无法平静,但也没有过激的举动。
“我的尸体,会怎么处置?”
“他们会通知你的家人,怎么处置由你的家人决定。”
“我不能自己决定吗?”
“你想怎样处理?”
“烧成灰,扬了。”
“摆渡人的骨灰不能撒。”
我没有反驳他,我不是那种特别逆反的人,也清楚地理解有些规矩是必须要遵从的。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早早离开人世,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一直在努力生活,如今我重新回到人间,尽管是以另外一种身份,但心中仍旧感激。
“摆渡人,需要做些什么?”
“指引迷失在人间的亡灵去渡往生桥。”
“傅先生就是我的摆渡人?”
“惭愧。”他微微颔首,向我解释前面发生的事:“三天前你在回校路上摔了一跤,那是十几级很高的台阶,晚上十点四十六分,从医学角度判定,那个时候你已经去世了,死因是——颅内出血。”
傅先生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或许,你心中有一份很深的牵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不由自主地去了一趟盐城,在这三天时间里,你是个奇迹!但十分抱歉,还是没能让你跟你外婆见上最后一面。”
“你也没有见过她?”
傅先生移开目光,垂眼点头。
“既然你都没见过她,那就证明她还活着,只要活着,我总会遇见她。”
傅先生没有再回应我。
“总有一天,我会见到她的。”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
盼啊盼,阿嬷阿嬷的甜甜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
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
(选自《外婆桥》歌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