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他是谁?我妈喊了他一辈子,“老倔头!”
对,没错,他是我亲爹。只因他沉默寡言,一生默默无闻,温吞如同一杯白开水,我甚至常常觉得他活得憋屈。
不过这个月发生了一件事,令我心中涌动着一股暗流,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不声不响触动了我,还是我良心发现!
想要写写,他在这个城市的打工经历,话还要从那天说起。
01
早上五点半,是我的运动时间。沿着六个车道宽的高速路北侧,上桥。回来时,心血来潮换到路的南侧,溜到装饰城的后院,我发现新开了一个门。
小小的治安亭,还有一个升降杆。天天从这里路过,啥时候整得,我咋没注意!正踮起脚,往里面东瞧西望。
一个人的身影,就那么不经意间闯入我的眼帘。他披着件洗的发白的长袖工作服,跟我单位的一模一样。背对着我,注视着一堆沙石,默默无语。
我差点喊出声来,可是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间,他不该在这里,不用帮妈准备早饭吗,八点不到,她就要去上班。
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抻得够久了,他终于缓缓回过头来。“爸爸!”
他的神情明显一愣,接着转身向我走来。直到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才使劲擦了擦眼睛。里面有浑浊的泪,糖尿病的复发症,只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辨识我的表情。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我上下打量着他,揣测着各种理由。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有说不出的难为情。“我来上班了,当保安,刚值了一个夜班。”
“谁让你来的?”虽然不意外这个答案,可是我还是觉得忿忿不平。
“你难道不怕自己的病?”我焦急地喊。
“是你妈说,有个老头请半个月的假,让我先替替他。”
“什么?你都来了半个月了,”我惊疑自己的迟钝。
“嗯嗯,一开始也不知道能干几天,没告诉你们。”
儿子说过,去了几次姥姥家,没人。打电话给姥爷,他说去市场买菜了。
“那现在,我看不见,你继续隐瞒吧。”
“替人干了半个月,他回来上班了。老总不让我走,给重新安排了工作。”
“可是你的病,吃药,打胰岛素,还有熬夜,血压高,吃饭怎么办?”
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老了,老了,真的成了小孩,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02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到了巡逻的时间,匆匆而去,我只好把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
没给妈打电话,怕自己禁不住会发火。在单位工作了一整天,只要一闲下来,脑海里总浮现父母跟着我,在这个城市一起过的日子。
十几年前,儿子出生,他们来到这儿帮我们照顾孩子。在此之前,他们连我们县也没出过。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清贫而安宁。
来后一周,爸闹着出门找工作,他自觉是家中排名第二的劳力,不能跟我们娘仨一样待在家里。劳作了大半辈子,他闲不住,只要一想到我们背负的房贷,更是连觉也睡不着。
一个人,五十多岁,竟然闯进了人才市场,还是全区最大的那个。让人惊奇的是,他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电工证。可惜,人家告诉他,这个证,只用于农村电网作业,不能全国通用。
二话没说,他把证揣了起来,指着招聘启事,“那我做食堂里的师傅可以吗,虽然没有证,但我在部队里做过炊事班长,给方圆几里的村子办过多年酒席。”
那人答应着,要他明天去单位详谈。我跟着去的,见了老板,他俩谈了半个小时。把部队炊事班的故事,聊的热火朝天。原来,老板也当过兵,听他旁边的人说,是后勤部的司务长。
我禁不住,想哈哈大笑。
可一出门,爸说,他给多少钱,也不去。
我彻底傻眼了,干着急。他告诉我,老板想出那些点子,都是从工人身上抠油水,连米面油都要以次充好,糊弄人。
咱是农村来的,不懂啥大道理,却知道“吃饭比天大”。昧良心的事,他做不了。
03
面试没成功,他仍不死心,接着跑劳动力市场。每天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垂头丧气地回家来。我们劝他,不用着急,慢慢来。他说,这样下去,要坐吃山空呀。
最后,我们实在看不下去,托人给他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在农村受累惯了,这点活儿难不倒他,总是把卫生区搞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可他不会偷奸耍滑,满头大汗忙碌了半天,干完活,找个角落,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抽。仿佛还是在自家田间地头。
厂里,管他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习惯跟在他身后,监督。一看见他掏出烟火,不等屁股粘地,“大爷啊,你怎么又休息了?”
他被妈管了大半辈子,寻思离开她的一亩三分地,这下可自由了。没想到,工厂里,处处是眼线,个个是领导。其实这没什么,一句玩笑话,哈哈一笑,啥事没有。
不善言辞的他,憋着一肚子闷气。
回家跟妈念叨,妈说,“你不干了,能干什么呢,这活还是孩子们托人找得。”
第一次,他觉得城市没有农村可爱。不自由,处处受人管制。自从土地承包到个人,他干得自由自在,活得如鱼得水。如今想撂挑子走人,还要看别人脸色,顾忌众人的脸面。
这样的日子,他憋屈了两年。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里,一进门,我瞅见他的半边脸不对劲,眼睛斜了,嘴巴歪了。
“坏了,坏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面瘫。
这次,足足折腾了他一个多月。打了七天吊瓶,没管用。去市里大医院检查,喝了二十付草药。听说,别的城市有偏方,能治。我们开车连夜赶过去,那一贴膏药,糊在脸上,把一层皮都揭掉了。
伤疤慢慢愈合,嘴巴正了过来,右眼落下迎风淌泪的毛病,班上不了,只好让妈去帮他辞职。老板多开了一个月的工资,给他。请妈转告,好好养病,好了,再回来工作。
虽然明知道,不会再回去了,却令他觉得有那么一丝温情,念念不忘至今。
04
儿子三岁入园,妈跟他商量,要他承担接送孩子的工作,自己出去打工。
从此,那个脾气大如天的倔老头,成了我们一家子的保姆和后勤部长,不但照顾孩子,还肩负六口人一日两餐的重任。柴米油盐酱醋茶,名副其实的“家庭妇男”。
我瞅着他委屈,说不出口的话,全装进肚子里。时常给他发红包,他不乐意,“我又不是你手下打工的。”
搞不懂什么时候,粗线条的人,也变得心思缜密。
后来他查出糖尿病,高血压。给我打电话,说医生让他住院,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给认识的人,打了一圈电话,边说边哭。
如果不是我,让他来这儿生活,如果他一直待在老家,种地收粮,也不会得病吧。他的病是因为打工的那两年,心里难受,自己憋屈,排解不开才得的。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带着他穿梭往返在市里最好最大的医院,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想要弥补的。
没了工作,也没了责任,他好像一下子卸去重担,整个人轻松了。十多年,他吃的药比饭多,肚子上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一直没误了接孩子,他说那是最重要的工作,虽然没有人给工资,却做得心甘情愿。儿子读五六年级,个子比他高,他骑自行车带不动。
遇到刮风下雨,都是推着车子,车筐里驮着沉甸甸的书包,儿子跟在后面,扶着车子,跑一路。
他的眼睛,去年发生了病变,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再也不能骑自行车。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没有好的治疗方法,药物只能抑制病情的发展,最后也许会失明。
我心痛无言以对,他平静地接受了,还庆幸孩子读中学,离家近,不用接送。他的工作也算有始有终,顺利完成任务。
05
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了一年,我想不通,他为了什么,又出门工作。打工挣钱,六十四岁的人,浑身是病。
下班后,我一路飞奔去他那里。
一进门,俩人早早坐在桌前等着我,不等我发问,妈先开了口,“你爸去干活,是我的主意。”
我静静地听着,“一开始没想干多久,只是受人之托替人家工作。他先头还不乐意,不愿受人管。后来,跟一帮老头混熟了,觉得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强。”
“是的,跟同龄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聊聊天,谈谈心,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爸似乎也满意自己的工作。
“值夜班,还要巡逻,你能胜任?”我不免有些担心。
“你不知道,第一天,还给人家锁错了门!”妈嗔怪道。
“啊?”我吃惊地望着爸。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不好意思地辩解,“班长说了,不怨我。那个老同事领着我熟悉工作,却让我一个人单独做。第一次难免会出错。”
咦!倔老头也学会认错了。
“你去社区医院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还是老毛病,吃药打针。”
看着他脸上久违的笑容,我渐渐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反对他的工作。也许,工作能改变他的思想和心态,也不错。
06
昨天晚上,没加班。我做了点好吃的,盘算着他正好值夜班,想给他送饭去。
来到治安亭,透过小小的后窗,看到他跟一个老头,坐在那里,聊天呢。我悄悄地转到窗前,抬起手,刚要敲窗叫人。
“大哥,你都六十多了,咋还出来打工呢?”那个老头故作神秘,“是不是儿女不孝顺?”
我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屏住呼吸,故意把耳朵贴在窗上,听听他的真心话。
“哪有!我的两个女儿比儿子强,给我们房子住,每月还给生活费,送粮和肉。”爸的语气粗壮,底气十足。
“那你还出来受这份罪?”老头不相信似得,“要是我,天天搬着马扎,去墙根下晒太阳。”
“唉,是我自己这把老骨头不争气。”爸的脸上添了一抹阴影,“上个月,去医院检查,尿检里有两个加号。”
我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哥,你的肾不好了。”
“是啊,十多年的糖尿病,现在有并发症了。”
“人老了,谁没个这儿那儿的毛病,我也是。”
“医生也说,要我好好吃药,坚持锻炼。”爸爸一脸平静,“其实,活到咱这个岁数,也够本了。”
“嗯嗯,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替孩子们操心,他们也不容易。起早贪黑,天天加班。帮不了他们,也不能拖累孩子们。”
“死不了,就要好好活着。”
“人老了,能自食其力一天,也不愿意依靠儿女。”
屋子里,一片沉寂,两位老人相对无言。
“我……可是你至少还有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