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逢旧》
【明·吴梅村】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又名卞赛,也许没有陈圆圆董小宛那样,为世人所熟知。
但在当年坊间,却有“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的说法,可见其风华绝代的美艳之姿,绝不逊色于其他艳名远播的秦淮女子。
卞玉京生于明朝末年的南京,父亲是官僚,可惜因病早亡,由此家道中落。为了谋生,卞玉京便带着妹妹卞敏,姐妹二人一起到秦淮河上出卖色艺。
卞玉京除了绘画,字也写得好,一手小楷清秀如其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她,很快就迷倒了许多公子哥儿。
虽然沦落风尘,卞玉京却始终表现得很矜持、清高,惟有遇见文人与艺术家,她才能找到共同语言。这位个性美女,只有在酒醉微醺时候,才会将性情发挥到极致。
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般环绕着她。
被称颂为“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的卞玉京,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自己渴望的爱情,身处飘零乱世,心却始终被一个懦弱文人所牵绊。
那是崇祯十五年的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于是,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请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待到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几首惜别的诗,卞玉京便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一个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份上,也算是不易了,满座的宾客皆做为之倾倒。
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将这一切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睐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吴梅村,是明末清初的诗人,复社重要成员。崇祯四年,曾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历任多个重要官职,深受崇祯皇帝器重。
当卞玉京在冲动之下,主动向其表白,吴梅村却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一副似是而非的态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坐在那里装傻充愣,把卞玉京一个人晾在了半空中。
尴尬的气氛,凝固的空气,这让平时享受着万千追捧的绝色女子,情何以堪啊!缓过神来的卞玉京,只是轻叹一声,从此不再提起。
后来,吴梅村在长干里寓所得到卞玉京的一书简,得知佳人有意嫁给自己,心里很矛盾。
因为,吴梅村当时听到一个消息,崇祯帝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要来金陵选妃,据传已看中陈圆圆与卞玉京等人。
吴梅村面对权势显赫的国舅,胆怯了,仅在卞玉京的寓所前,吹了几首曲子便凄然离去。
两年后,心灰意冷的卞玉京,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叫做郑建德。毕竟不是情投意合的婚姻,所以婚后也没有获得自己向往的感情,索性留下侍女柔柔照顾丈夫,自己则转身离去。
崇祯末年,清兵南下,卞玉京见降清人士虏劫王室之女,献给清兵主帅多铎,便改道士衣冠,才逃出虎口。
顺治七年,吴梅村去钱谦益的常熟老家做客,酒席间,钱谦益说起,卞玉京此时正巧也在附近的远房亲戚家度假,前几天还来看望过柳如是。
不妨让柳如是招呼她过来一起聚聚,毕竟大家相识一场,战乱之中,能见一面也不容易。
卞玉京倒是来了,却假称要化妆,直接去了柳如是楼上的卧室,后又推托身体不适,就是不愿下楼相见。
整整七年了,卞玉京心中所受之伤,依旧没有痊愈,既想见,又怕见,在见与不见之间,犹豫不决。
她来了,却未让吴梅村见到。虽未与吴梅村见面,却告诉他自己来了。
矛盾纠结的复杂心情,让她对这段感情,想忘忘不了,想断断不掉,想要俯身拾起,也只能是镜花水月无影踪。
顺治八年,卞玉京特意来太仓老家探望吴梅村,这似乎是为了弥补上次遇而未见之遗憾。
可这时的她,一身黄衣道姑打扮,早已准备了断尘缘。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有了再见吴梅村的勇气。
卞玉京告诉吴梅村,自己只是来打声招呼的,日后恐怕再难相见。
这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灯火朦胧的夜宴上,卞玉京为吴梅村和赶来相陪的几位老朋友,弹琴助兴,借助忧伤的琴声,讲述了这些年,自己在乱世之中的颠沛流离与痛苦挣扎。
国破家亡之际,作为铁蹄下的歌女,必定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对于求之不得的爱情,也逐渐释怀。
国土沦陷,改朝换代,个人的男女私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清军入关,明朝灭亡,在这命如蝼蚁的战乱之中,想要保全性命,也绝非易事啊!
顺治十年,卞玉京被一位年已古稀的好心良医郑保御所收留,他为卞玉京另筑别室,而且将她悉心照料。
卞玉京在吴梅村那里找不到生命的归宿,历经疾风骤雨的战火磨练,终于看破红尘俗世,便以佛门清净地,作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的栖息地。她持戒极严,钱谦益与邓汉仪听说此事,前来看望,都不得见。
卞玉京虽然皈依空门,不问俗事,但她善良而重情,为了感激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悉心照料,让她有一个焚香诵经的安宁晚年,她曾刺舌血以三年时间,为其抄写了一部《法华经》。
此后,卞玉京隐居无锡惠山,十余年后病逝,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
康熙七年九月,古稀之年的吴梅村,踏着萧萧落叶,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并献上了他们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伊人逝去,公子老矣,一对才子佳人,只因当年的一阵迟疑,一个谣传,一时错过,便终身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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