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日暮，水西门外，胜楚楼上。
卞玉京和妹妹卞敏显然是来得早了，客人们都还没有到，雅致的房间里略微显得有些空荡。卞玉京慵懒地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子窗，想望一望早已熟稔的十里秦淮。谁知却见窗外站着一个人，倚栏背对着自己，身材颀长，身上套着一件合体的白色长衫，头上的网角巾罩住了一头浓密的乌发，恰如一树梨花迎风而立
那人正望着秦淮河上的船只出神，忽听到了背后窗子咯吱的声响，忙回头来看，恰与卞玉京四目相对。两个人惊诧于对方的容貌，均呆立在那里半晌。还是那男子率先醒悟过来，颌首含笑，算是打了招呼。卞玉京本是秦淮画舫上的风月常客，谁知此时脸上却不禁涌上了一层红晕，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慌忙拉上了窗户。
只是——窗门虽已关闭，心门却在此时怦然而开。
卞玉京是个清傲的女子，平日里若不是至交好友或者文雅儒士，一般流俗的喝酒聚会，她都是断然拒绝参加的。这一次的宴会是为了给故人吴继善赴成都知县饯行，所以她也同妹妹一起欣然前往了。宴会上的人陆续都到齐后，卞玉京惊奇地发现，刚才的那位白衣男子竟然也是座上宾，而且和自己正好一左一右坐在了主人吴继善的两边。
吴继善热情地为两个人引见，他指着白衣男子对卞玉京言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吴梅村，崇祯四年的榜眼，大才子啊！”说完又把手指向卞玉京：“梅村啊，你也不是初来金陵了，想必也听过‘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吧？这就是秦淮画舫上鼎鼎有名的卞赛赛姑娘呀！”此时，两个人方知道了对方的名姓，又彼此会意地点了点头，算是第二次相识。
宴会上觥筹交错，文人雅士自然离不开诗词唱和。因为是给吴继善送行，大家都赠诗叠词，或是慷慨豪迈，或是道尽离殇，眼花耳热后，吴梅村看了一眼卞玉京，从袖中取出一纸折扇，递到她面前，款声说道：“都言赛赛姑娘文笔俱佳，方才我等众人皆已献丑，为的就是抛砖引玉哦……”卞玉京微笑，欣然接过折扇，展开，随即又接过吴梅村饱蘸浓墨的毛笔，思忖一二，刷刷点点，不多时，将毛笔与折扇俱递回到吴梅村手中。众人凑在一起，只见白色扇面上是一笔清秀的小楷，铺就一首七言的绝句：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好诗！好字！”席上一片叫好。眼前美人，纸上绝句，吴梅村不由一阵心动，偷眼看去，卞玉京也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料峭春寒里，这一场让人迷离的盛宴，风乍起，吹绉了一池爱情的水。
宴后不久，卞玉京寄寓姑苏山塘，吴梅村寻香踏径，慕名而来，才子登门拜访，小扣柴扉，没有像诗中那样的久等，二人已在内室焚起沉香，泡起香茗，弹琴论画，吟诗作对起来。那一幅才子佳人的场景真让人堪羡！
我一直认为，作为男人，一生中最快意的事情有两则，一则是大漠西风，跨马横刀杀敌，另一则是温柔乡里，醉看红颜知己抚琴。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喝了很多酒，从早晨至午后至黄昏，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味道。终于，卞玉京停下了手中的琴，站起身来，晕红了脸颊，走到吴梅村身前说道：“不若这样，我们在一起吧，那样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这样快乐的生活了，你是不是也有此意呢？”
卞玉京勇敢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可吴梅村却犯起了文人色大胆小的顽疾，他是有家室的，而且这桩婚事是崇祯皇帝亲自指定他奉旨完婚。再者，在当时的社会，男人出来吃吃花酒是无所谓的，但真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会被人在背后笑话说三道四。最最重要的是，当时有传闻国舅田弘下江南为皇帝选美，看中了陈圆圆和卞玉京，就要择日北上了，懦弱如吴梅村这样的人又怎么敢和权势对抗呢。于是吴梅村选择了“固为若弗解者”，也就是装作没听懂，说起了“今天天气不错呀、晚饭你可要多吃点哦”这样答非所问的话。卞玉京是何等聪明的女子，长叹一声，黯然神伤；卞玉京又是何等骄傲的女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相同的话题。
“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匆匆归去五更天，小胆怯谁瞧见。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吴梅村的这一首艳词却没有给人以淫亵之感，这或许就是那一夜最鲜明的写照吧。一个心中充满无奈，一个心中填满落寞，如何释放胸中块垒？惟有那一次次疯狂的亲吻和放肆的云雨。
那一夜后，一别经年。国破山摇中，两个人断了消息，各自飘零。直到那一天吴梅村去常熟的拂水山庄拜访钱谦益，在酒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卞玉京，打听她的下落。吴梅村虽然懦弱，但心里终究是牵挂她的。钱谦益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恰恰知道卞玉京就在常熟城里不远的地方，于是立即吩咐下人套上马车去接她。席上所有的人都默默地陪着吴梅村在等，这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得似乎格外的长，庭院里穿来了马蹄嗒嗒的声音，吴梅村拿筷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脑海里飞快地思忖着见到卞玉京的第一句话到底说什么好，是关切的感叹一声“你受苦了！”，还是故作潇洒地询问一声“别来无恙？”。
但是，马车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驶进了内宅。那里是钱谦益的妻子柳如是住的地方，柳如是是卞玉京的闺蜜，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席上的人都认为两个好朋友先见一下面也很正常，就继续在等，可谁知半天过去了，也不见动静。于是钱谦益派人去请，得到的回答先是说在换衣服，接着又说身体不舒服，总之是不肯出来与吴梅村相见。两个有情人就这样咫尺天涯地尴尬相对着。最终，载着卞玉京的马车还是离开了，临行时一个小厮进来传话：“卞姑娘说，她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访梅村先生……”
吴梅村对着众人一脸苦笑，他知道自己那样辜负了卞玉京的一片深情，她是怨恨他的，但他同时也明白，卞玉京终归还是爱着自己的，不然这次也不会一听到消息就立即赶来。“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仅仅短暂几年过去，这段感情便恍如隔世了么？
就在吴梅村绝望于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心爱之人的时候，三个月后，卞玉京却抱琴登门履约而至。只是依旧姣美的容貌之下，却是一副道姑打扮。原来，国破之时，清军下江南大肆征搜美女，以供享乐，卞玉京灵机一动便化装成道姑模样逃出了南京。故人重逢，百感交集，何况是这么两个情丝缠绕的人。卞玉京一边抚琴，一边讲述这些年来自己的经历以及江南战后的情景，吴梅村痴痴听着，时而悲愤感慨，时而泪下潸然。这一个下午的时光，仿佛一生一世都已过完。
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吴梅村一直把卞玉京送到了一百多里外的苏州横塘，终究是要分开的，卞玉京望着他，幽幽地问：“梅村，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吴梅村低头半晌，吟出一阕《临江仙》：“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此时此刻，他仍然有机会把卞玉京留在身边，但他还是放弃了，他承认了自己的“薄幸”，此生也只能终负卿卿了。卞玉京听完此言，没有说话，对吴梅村笑了一笑，转身离去，泪流满面。
不久之后，卞玉京下嫁给一位浙江官员为妾，吴梅村投降清朝出仕为官。
不过，两个人的后半生同样坎坷不堪，骄傲如卞玉京这样的女子忍受不了丈夫的平庸，没过多久，就结束了那段婚姻，真的入了道门，十年后郁郁而终，死后葬在无锡惠山。而懦弱如吴梅村这样的文士，以仕清为耻，却又不得不仕，官场上如履薄冰，惶惶终日。在他六十岁的时候，独自登上惠山，来到卞玉京的墓前，昔日知己红颜，如今一掊净土掩风流。他难过，也感慨，但一切都已追悔莫及，他题诗一首，里面有“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之句，写完后，掷笔在地，回首处，夕阳正浓，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金陵胜楚楼上，窗棂轻响，他回过头时，那一张娇艳如花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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