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推,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批注】这里内容主要是作者借贾雨村之口阐述的关于人性的哲理思想。中国古代哲学中非常重要的就是“阴阳”辩证的思想,阴阳对立本是自然界的现象,中国古代哲人将其引入人类社会中研究社会现象,所以同样产生了人性对立的思想,于是人性善恶的论述便成为我国古代哲学非常重要的一个内容了。显然,在这里贾雨村看来,天地会给不同的人赋予不同的正邪与仁恶。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等人是儒家构建出来的一套圣人传承的体系,也就是封建社会中最高的仁的化身,他们顺应天地正气而生,修治天下;相反地,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在历史中,这些人不是暴君,就是奸臣,自然也就成了大恶的化身,他们顺应天地劫难而生,扰乱天下。
【批注】如果只是单纯依靠大仁大恶的正邪来看,那么历史上就都是圣贤仁人或暴君奸臣了,但是历史中同样还有很多既非大贤又非大恶的人物,他们也许无法向儒家圣人那样高尚,但又有着较高的人生境界,他们也许不像那些暴君奸臣一样为非作歹,但又不受世俗的约束自然放性乃至为世俗所不容,这又该如何理解呢?贾雨村便继续阐述到,原来这正邪二气是可以交融的,这些人秉持的就是交融后的二气。同样他举出了很多这样的人的例子,看这些人物,我们便可以发现这些人多是文学艺术家。仔细观察他们,我们便可以发现这些人都歌颂或表达着人的真性情,而在贾雨村看来,贾宝玉恰恰可能属于这一类人,这一类人也就是后文贾雨村所言的“正邪两赋”之人。
【批注】仔细去体会作者借贾雨村之口表达的“正邪两赋”,我们便可以感受到作者在贾宝玉等人身上寄寓的一种人格理想。在作者生活的年代里,封建制度已然达到最后的高峰,儒家思想早已经成为封建统治者的维护工具,“存天理、灭人欲”成为世间永恒的最高真理。这样的情形下,所谓的正派就是那些消灭了人欲的圣人,他们用理性克己复礼,从而维护统治的稳定和人间的和平;而那些所谓的邪派则是把自己的人欲发展到极点,造成了社会动荡。作者显然认为这两种人都不是“正常人”,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成为的,真正的人恰恰是“有情”的活生生“正邪两赋”的人,他们无所谓正邪,是超越正邪弘扬自身性情的真正的自由性情人。从这一点来说,作者写一部《红楼梦》去表现这样的人,恰恰就是想要借助这样的人来表达对自由的追求,对当时封建社会压抑人性的控诉。
【批注】最后,我们今天再看作者对古人的一些正邪评价,有些内容仍旧值得商榷。比如在作者看来代表邪恶的一些人中,他们真的就是大奸大恶之人么?比如秦始皇、比如曹操,从不同的角度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英雄和伟人呢?所以中国古代将人性单纯划分为善恶的对立来去给历史人物贴标签,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不妥当的,同样这也启示我们,我们今天对任何历史人物的评价,或者对我们周围他人的评价,都不能去武断贴标签,都应当全面辩证,都应当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