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定格的食物
有了朋友圈以后,大家好像都挺喜欢将食物定格下来。聚餐的时候,上了菜不能马上吃,先要用手机镜头对住好好摆拍一番,加上几道仿佛能增加色香味的滤镜,再配上旁白。食物的照片放到朋友圈,比吃到肚子里还要开心。不过,这样被定格的食物,不知道往后回想起来的时候,能记住的有几味。
我自己能记住的,基本是些滤镜也救不了的食物。一次,是硕士毕业时候和家猫他们三个一起吃饭。彼时都是穷学生,就近去吃沙县。创说: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谁吃。之前倒也不是没听过这话,但那次,四个人边喝啤酒,边聊着毕业论文、做实验的小白鼠和各自未来的打算,似乎最贴切的概括也不过如此。一次,是和范生一起爬到半山“马灯部落”吃烤肉,忘记聊了些什么,只记得喝到半醉两人手拉手笑着冲下山,像无忧无虑的小孩。还有一次,是和小鹿,坐在昏暗的店里吃面,记得他身后墙上有一面时钟,走的好轻。我心里想象过的人间至味,不过是浪迹江湖很久的两个侠客,退休前跑到街边路灯下的馄饨摊,各自埋头吃一碗馄饨。讲两句停半晌,几次生死,如何折冲;归时要造房子,帮老乡打两口井。这种种藉由食物而生动的场景,弥散开来,丰富了未来和过去、现实与想象,是我想说的“无法定格”。
一 味道
什么样的食物最美味?有段时间,我很喜欢看关于饮食的影视作品。《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这类红片不用说了,就连有关食物的记录片和真人秀也看了不少。(也曾经感叹过,如果拿《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的诚意和水准去追溯、记录那些真正重要的历史事件,或许会让很多人实在体会到“记忆与人格、国运的关系”)。总觉得那些能让人的注意力和紧张感高度凝聚的食物,吃完之后再回味,反而没什么特别的余韵。最是在未来某个时间点击中人心,让人觉得“原来那才是最美味的食物啊”,反而是一些当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的食物。譬如汪曾祺写的《咸菜茨菇汤》:
“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难吃。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菇,并不想。……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
文章结尾,作者写到“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因食物而感发思念,实话实说到近乎于撒娇了。
我们单位的食堂,早餐有时会提供最简单的奶油戚风蛋糕。看到这种蛋糕,我就会想要喝一杯《比海更深》里的咖啡。树木希林用勺子从UCC职人咖啡瓶里麻利地舀出两三勺咖啡粉倒在杯子里,自电暖壶按出开水直接冲进杯子,然后拿小勺子当啷当啷搅两下,好了。再取出女儿从上班地方顺来的大福,和儿子两人坐定方桌的邻边,吃喝、聊天。是枝裕和电影里的一饮一食都有种特别的姿态,简直像某种测试似的。黑咖啡,炸玉米、“可尔必思冰”,假使你懂得这些食物,通过了这个测试,就能走进是枝裕和想要带你去的那个世界。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深情与牵绊,将通过“平淡而近乎颓败的日常”体现出来。孔子说绘事后素,庄子说道无所不在,铭心刻骨的味道,大可接近于难吃。只要这平淡而充满缺陷的饮食是和成长、家庭、信赖、关爱联系在一起的,就会给人美味的感觉。
二 技艺
怎么制作食物最好吃?我有一个精于饮食的朋友。他说,食材新鲜,怎么做都好吃;不怕蚀本舍得加足好油好盐好糖,也不至于难吃到哪里去。关于炮制食物的精髓,尤瑟纳尔在《哈德良回忆录》里写道:
“希腊人在这方面要好一些:他们的葡萄酒含树脂味,他们的面包粘上芝麻,他们的鱼要在海边熏烤,烤焦的程度不一,上面还粘着一些沙子,咬上去硌牙,它们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没有使我们这种最最简单的乐趣变得过于复杂。”
总的来说,美食的技艺关涉厨师的品味和心念。尤瑟纳尔更关心品味,而我想讲的是心念。小时候住在我外婆家,外公不怎么顾家,外婆一生操劳。她几乎什么吃的都会做,过年腌咸肉咸鱼咸鸡,开春炖腌笃鲜、煮笋豆,端午做粽子,夏天炒酱、腌咸蛋,自己种南瓜做南瓜饭。我外公口味淡,外婆平常炖腌笃鲜的时候基本不怎么放盐。但每次我爸到外婆家,这碗腌笃鲜总是会咸一点,以致外公常要抱怨。我那时太小不怎么明白,后来回到父母身边住,才知道我爸口味重,外婆做咸是为他吃的高兴。我外公居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他可能意识到了,却不欣赏。
我爸爸和我爱吃一切肉食和内脏。我家餐桌上四季荤腥不断,冬天还隔三差五要买藏书羊肉来炖汤。我妈妈继承了外婆的厨艺,却没有继承外婆的胃,任何禽类、动物内脏、羊肉、贝类一概不吃,只吃蔬菜和鱼虾。我妈妈烧鸡鸭从来不尝,有时也嫌弃羊汤的膻味,说快要闻吐了。不吃归不吃,嫌弃归嫌弃,她还是乐此不彼地烧给我们吃。记得《小森林》里有一个细节,女主角市子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炒青菜为什么没有妈妈做的好吃,直到某天在给芹菜去筋的时候忽然想到可能妈妈每次炒青菜前都给青菜去筋。她自己试了下,果然如此。做饭的人把吃饭的人挂在心上,观察揣测吃饭的人的好恶,希望吃饭的人能吃的高兴,这就是心念。
三 欲望
吃到几分才是最好?我小时候挺馋的,吃东西不怎么知道够。爸爸又比较宠我,只要喜欢吃,就尽量满足。据说五六个月的时候,吃奶糕得用两把勺子,否则嘴里一时没有东西会要大哭。稍微大一点时,冬天坐在房檐下看小人书,手边必定放一只装满桔子的竹篮,吃到吃不下为止。再大一点,有段时间很流行进口的小熊软糖,我爸答应带我去买。因为价格太贵,我爸只肯买二两,但我一定要买多,不如愿宁可不吃。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爸的心情应该很复杂吧,既觉得我任性,又觉得任性也不错。因为不管是彻底享受,还是彻底放弃,这份好好自爱的任性,都是他所希望我能有权拥有的。长大以后,自然是没有什么权利去任性的,反而越来越了解能够限缩各种欲望,让自己在乎的人满足,是余味非常好的事情。当然,懂得这点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是为人父母了。
最近再看李安的《饮食男女》,总在想“人之大欲存焉”和“克己”之间的关系。母亲去世以后,大姐为了照顾全家,编谎话说自己失恋心碎难愈,刻意不找男朋友不结婚;小妹看不惯同事任性折腾男朋友,把男孩子抢来温柔以待;大姐、小妹嫁出门后,二妹放弃升职去阿姆斯特丹的机会,留下来陪父亲。其实一家人都在努力克己,却不得不在欲望和亲情之间挣扎,偶尔还互相伤害。好在终究有人会得准备一桌好菜,家人可以围坐、可以和解、可以交心,可以吃到七、八分饱,宣布一桩喜讯,庆祝托身得所。最后只剩二妹一人没着落。有人说李安坏,不肯给二妹毫厘祝福。可我觉得李安是清醒客观,二妹看似独立有主张,其实最懂克己。嗜欲浅者天机深,那样的清冷才刚刚好。
尤瑟纳尔说的,每天必须进行两三次,其目的在于给生命补充养分的这种活动,肯定是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我们吃下的食物,将会变作我们的身体,甚至是灵魂,有时还是看守我们记忆的一道小锁。半块糕点的滋味,一杯鸡尾酒的颜色,都会把我们带入不曾停歇地变化着的过去和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