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一处小山村,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瘦山枯木是整整一冬的画风,冬天里的暖阳也是黄土的颜色,日子静止,是在西北风的肆虐中的退缩和放弃。
整整一个腊月,庄户人都在为年忙碌,西北风不再可怕,代之以脚下生风。“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憨厚老实的庄户人又把年称作春节,年是犒赏,春是企盼。红红的对联被称为春联,“春回大地”,“喜迎新春“,“春意盎然”是最热闹欣喜的春联横批。
贴在窑洞门口的春联像一枚别在少妇发髻的发卡,给黄土增色不少,鞭炮的炸裂声,薄纱般飘走的青烟,旺火的哔啵声和红通通的碳块,两扇大门上黯然伤神的门神手里的钢鞭和长剑,满地被风吹卷的红纸屑,这些迎接春的喧嚣,把山村从沉睡中一点一点摇醒。
从冬至开始数九,庄户人用他们认为最吉瑞的数字”九“,心里默念从老辈传下来的口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手指一曲一伸,竟也和西洋人的公元月份牌分毫不差。等轮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时,昏昏沉沉下垂的眼皮跳了一跳,抬头一看,剪纸套红的春字经不起呵气的折腾,褪色斑驳,元宵节的春字宫灯蒙了尘土。“春打六九头“,一个“打”字,惊起寒枝上的鸟雀一般,打醒了人们蛰伏寒冬的慵懒。
“一年之计在于春”,庄户人对开始尤其敬畏和虔诚,生怕开始的闪失给一年带来坏运。村落里的人更愿意用别有意义的食品与节令相联系,立春也不例外。立春吃春饼,寓意“咬春”,“打”和“咬”,必经一番折腾,才能把“春”立起来,才能生龙活虎地开始新的一年。
婆姨掌管一家的饭菜,自是不敢怠慢,巧手烙制的面饼薄如蝉翼,脆生生的绿豆芽,窗台上向阳处半尺高翠绿的蒜苗,正月荤腥中随便挑两样熟肉,再来一样山药蛋,各样均切成细丝,仔细码在盘里,清清历历,一改正月大鱼大肉的油腻,食材简单朴素,却是极其考验耐心和刀工。
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桌旁,孩子们忙不迭地卷了饼,风卷残云般消灭一餐,也算是完成了迎接春天的仪式。男人女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出了正月,悠闲的好日子远了,腊月置办的肉食也快见底,山药蛋,白菜,秋天腌制的咸菜会是接下来几个月桌上的主角了。
“”柳色“遥看近却无“,远远看见模模糊糊的柳枝,随风摆动起来,灰扑扑的河畔,道边映衬出一团近乎不能再淡的黄绿,走近想看个仔细,寻出几片嫩芽,才发现是徒然,原来那些黄绿是渐渐柔软起来的枝条首先泛起的,还依旧藏在棕色的树皮下面,若隐若现的绿。失望之余只好安慰再等几天,可是转天心急又代替了疑惑。
河滩的泥地开始松软,调皮的孩子,不听娘身后的呼喊,在湿润的河滩疯狂地跑。一双穿了一冬的老棉鞋,已经被踢破了鞋面。寒冬腊月母亲坐在油灯下,数算着冬天的日子,腿上垫了围裙缝补棉鞋的光景还是前一个月的事,现在他们更是肆无忌惮,再过几日他们要和棉鞋说再见,母亲做鞋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脚长的速度和鞋子踢破的速度。
大点的男孩已经跑到了河边,几天前还在冰下面汩汩流动的河水,在河的中央开辟出一条通道,畅快地向前奔流,无所顾忌,光亮中透着一股冰冷。冰从河岸伸向中央,越来越薄,几近透明,不时被跃起的河水冲刷,带走。冰的边缘勾勒一道渐渐溃退的防线,夜晚气温骤降,防线在敌人的反扑中再次推进,来来回回,几个回合,才能彻底退出占领的地界。就在最后的胶着阶段,河岸挂落的冰凌成了彼此打斗的“短剑“,手掌里的冰凉也冷却不了决斗的热情。
河滩湿润起来,气温低至零度的倒春寒会杀个回马枪,准确拓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犹如保存完好的史前化石印记。套在硬壳中的脚印,成了男孩们跨大步子,争相踩进去,循着亦步亦趋的轨迹,心里想要长大的欲念就是从模仿大人的脚步一步步开始的。
山崖,土梁,院角,但凡有一丁点土的地方,小草冒出了头。风吹皱了山,吹走了云,北方的冬天近乎一块干瘪的抹布,挤不出一滴水。草儿能够坚持到大地回春,在干渴中得以发芽实在是要归功于顽强的生命力。调皮的孩子踢着松软的土玩,谁曾想卯足了劲努出地面的小草,埋在土里的部分一色鹅黄,鲜嫩水灵惹人怜爱,总是怀疑投错了胎。
隔壁的二丫,拽着娘的衣角,央求抱回几只嘴角鹅黄的小鸡。一进院门,学着姥娘的样,忙不迭地撒了把米,嘴里“咕咕“地唤它们来吃。毛绒绒,肉团团的小鸡,在二丫的腿脚间穿来穿去,”叽叽“的叫声也鹅黄般清脆。二丫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趔趄踩住了一只小鸡,一整下午躲在娘的怀里呜咽掉泪。哥哥柱子跑了进来,头上带着细柳枝编的草帽,细碎的嫩芽稀疏点缀着发绿的柳枝,娘嗔怪了一声,发芽当际,作孽呀,就等不得夏日里当你的游击队员。柱子看着睫毛挂满眼泪的妹妹,大方送上一个柳mie (柳哨),还鼓起眼珠,吹响嘴里的,尖脆尖脆,快要撕裂了天上的蓝绸子。
大闺女,小媳妇,比别人早几日脱去了穿了一冬,土气笨重丑陋的棉袄,棉裤,悄悄换上了夹袄,讲究一点的穿了省城捎回来的晴纶毛衣,故意挽起袖子,露出红色的毛线。夹脚的新鞋,正月只穿到十五,就被娘数落着脱了下来,说是时候还早,当心冻了脚。趁娘看得不紧,总是偷偷换上新鞋在同伴面前暗暗显摆。隔几日,晚上临睡前,免不了央求娘捣烂生姜,涂在生了冻疮的小脚趾头,温热的生姜刺激着又红又痒的趾头,忍不住在粗布单子上蹭来蹭去。
“青黄不接“,挂在窑洞边的玉米眼见剩下几穗,这难不倒村里的巧媳妇,新嫩的柳芽,拌了白面,再加一把榆皮面,一小勺盐,花椒面,上笼屉猛蒸,又是一顿可口清香的饭菜,总被几个半大小子一扫而光。指甲盖大小的榆钱,浓郁的槐花,田间地头的野菜,大自然没有忘记四季轮回的困顿,特意见缝插针,安排它们出场,以应不时之需,人们返朴归真,感恩馈赠。
老汉们推开存放农具的柴门,休息了半年的犁耙镰锄蒙了灰尘,是时候修整它们了。天好的时候,坐在台阶上,磨出老茧的手指蘸了瓦罐里的水,滴在磨石上,“嚯嚯“的磨刀声老远都能听见。老汉们得意自己的手艺,犁铧镰刀的锋利单凭大拇指的几下摆弄就能分辨一二。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黄土地彻底松软起来,田间地头,人头晃动,”人勤春早“,庄户人最明白其中就里。耕牛驾了犁铧,毛驴套了车辕,一趟趟来回耙地,恨不得把黄土坷垃碾成粉末,心里揣着”精耕细作,秋后定有好收成“的最朴实期望。黝黑的瓦罐里盛着井里汲来的清水,篮子里是粗面饼子,蒙着白布,为了赶在第一场雨之前下种,他们省去了来回奔波的时间。扬起的黄土落满白羊肚毛巾,落在他们干裂的嘴唇上,看着齐整的土地,他们心里不知有多美。
闺女在门口迎回爹爹,忙着拿笤帚上上下下扫个干净,不知名的野花插在两条大黑辫子的发梢,晃来晃去间不时飘来一股清香。
“春阳抚照,万物滋荣”,春天在这个苏醒的小山村里慢慢开始,它一定是月夜下爹爹旱烟锅里那一点火星,红红火火,预示着一年的好运,是娘灶火间腾起的白气,热乎乎聚拢着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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