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下了班,骑着自行车拐进了老城区弯弯曲曲的小巷子,这里房子老旧,拥挤不堪,但是所有的人都舍不得搬走,想等着拆迁。
她把车停在自己家的窗户下,用链子锁把车把手吊着锁在窗棂上。身后不停地有摩托车突突地开过去,还有人不停地打招呼说话。
门还是老旧的木门,如今小婉老家都是两对开的大铁门了。进门是一间小小的客厅,已经有些昏暗了,摆着一张发黑的饭桌,桌子上还有一个纱罩扣着中午的剩菜。
客厅的另外一边是个电冰箱和一个夏天用的落地扇,电风扇被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等待夏天开启。还有一个佛龛点着长明灯,一些细小杂物,屋子虽挤,收拾得很齐整。
公公婆婆都挤在小厨房里收拾,准备晚饭。小婉过去把门稍微拉了一点缝:“爸妈,我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都稍微偏了一下头,只看见半张清瘦的脸没有吭声,也没有笑容。小婉伸手耙着头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也很小,一张床占了一半了,一个大衣柜,柜子顶上塞着箱子,还有打包得严严实实的被子。
小窗外是别人的墙。
女儿李涵进来了,看着小婉在梳头,翻了一下眼睛:“我要一点钱!”她的眼睛看着她妈妈的小卷发,也像她爷爷奶奶那神情一样,没有笑意。
“要钱做什么,多少啊?”小婉把外套脱了,准备换上在家的旧衣服,吃饭什么的弄脏了也不可惜。
李涵看着窗外:“我要四十块钱。”
“要许多?买什么呀?”小婉转头看着女儿,心里想拒绝,女儿收了一下嘴唇,然后从那里不情愿地出来几个字:“学校要。”
小婉从包里翻出了四张十块的钞票,女儿拿了就走,小婉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轻轻叹口气。
公公婆婆已经在拉桌子了,来回走着在端菜端饭,小婉赶紧出去帮忙。
老公小李也适时地回家了,一家人在桌子边围坐着,桌子上几碟精致的小菜,一碟红烧肉,一碟炒鸡蛋,都摆成一小堆。
所谓精致,就是白白的碟子里摆得整齐的一点菜,大多数有十几厘米长,码着整齐看着精致,公公婆婆每次就夹一点菜小口慢慢吃着,女儿和小李吃些肉和蛋,小婉常常不知道怎么下筷子。
她还是伸出了手,筷子一夹,一碟小菜就空了,公公婆婆抬头看着她,眼神起先是惊讶接着是鄙视。
他们的心里话是:乡下来的吃饭就没有吃相!
小婉知道,习惯了。
晚饭后,小婉把小李拽出去逛街,婆婆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李,公公拉着脸说:“大晚上的,有什么好逛的,早点回来!”
小李的胳膊也在抗拒着,他浑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都父母给的,都倾向于听父母的。
小婉还是拽他出来了,在广场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前站住。
那是房地产公司的广告,新城区大湖边有新楼盘开发了,“锦绣人家”。广告上一幢幢新楼,旁边是大湖,还有四通八达的交通和闪着光的店铺。
“你看怎么样?我的梦想就是在那里买套新房,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小李的胳膊又在往回抽,小婉笑着紧紧拽住:“我们交个首付订一套吧?先买的一百名有优惠呢。”
小李干巴巴地说:“没钱。”
小婉把手抽出来了,站到了小李前面:“怎么会没钱,这些年你上班的工资也有十几万了吧?”
小李转身就走,冷冷地说:“没那么多。”
小婉拉着他胳膊:“你说清楚啊?到底多少钱?这些年,我可没有拿你一分钱,指望你存着买房子呢!”
“你俗气不俗气?就知道钱!钱!你一年挣了多少钱啊?!”
小婉顿时气结。
两个人闷闷地回了家。公公婆婆的屋里灯还是亮的,小李伸头打了声招呼,小婉听着公公放下报纸哼了一声。
小婉在黑暗里睁着眼,盘算着家里的开支,口算着丈夫的工资和存款,觉得买房子不在话下。
她摇摇小李的肩膀:“你醒醒,我觉得我们的钱够付首付的,早一点订一套比较划算。”
小李往下面溜了溜,不愿意理她。
第二天,小婉特意买了晚报,那上面有大幅的“锦绣人家”广告。她把报纸放在公公的位子上。
吃饭时,报纸已经不在了。桌上依旧是精致的小菜,连中午剩的几粒豆子和一点豆干都摆成圆圈,小婉抄起盘子,在公公婆婆的凝视里把一点剩菜全倒在自己碗里,把盘子送去了厨房的水槽里。
寝不言食不语,公公的严格要求。
饭后,小婉笑着对准备回屋的公公说:“爸,我们想在大湖买套新房,报纸上那个锦绣人家。”
厨房里“啪”一声,一只碗重重搁在了灶台上,婆婆叉着手跑了出来。
公公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严肃地看着小婉,像平日里看报纸新闻一样。小婉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小婉无意识地一只手在捏着另一只手。
小李也出来了,看看父母的脸色和他们微微张开的嘴,脸也沉了下来,上来把小婉往房间里拉。嘴里轻声说:“有病啊?”
婆婆也慢慢走过来,站在公公身后两步远点地方,公公咳嗽了一下,冷冷地说:“听她把话说清楚,谁要买房子,谁出钱。”
“爸,别管。没有钱买房子的。”小李紧紧钳住小婉的胳膊,小婉一心想着怎么问钱的事情,没有感觉到疼。她觉得今天不说,勇气就没有了。
“爸,我想买房子,小李这么多年工资也不少了,够付首付的,这几年房价一直涨,以后更买不起了。”
“哦,他那点钱,管了家里开支还剩什么?”
“爸,家里开支,我每个月也给了几百块,也够菜钱了。”小婉看着公公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不妙,他们早准备好了说辞。
果然,公公婆婆的目光一起射到她脸上,婆婆啧啧有声:“你当我们家都吃草吗?像你那个吃法,你自己算算。”
小李的声音更冷:“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来问。”
公公摆摆手,扶一扶眼镜:“我们家有事说清楚。儿子是有钱在我们这里,前一阵子涵涵小姑借去了要买房,我想尽她先买,我们好歹还会拆迁嘛!还有,我们两口子老了,当初单位买断了,钱也给你们花了,以后这拆迁房子也是他的,钱,这个账回头我们父子俩算算。”
“当初花了?”小婉有点激动了,老头子四两拨千斤,钱就没了。小李一使劲就把她拖进了房间里:“这个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小婉有点晕,不觉声音有点大:“我们什么时候花了爸妈的钱?”
婆婆站在门口,斜眼看着小婉,小婉被小李按在床上,脸涨得通红。婆婆慢条斯理地说:“呦,婉!你瞧你这个记性!你们当初结婚不都我们掏钱办的吗?还买了三金,家具,你家可什么都没有。”
小婉正准备说话,小李的手上又加大了力道,眼神凌厉,平时庸庸碌碌的他,现在像个男子汉了。
小婉没有作声,婆婆依旧同样的声调说:“你这些年还不享福吗?就上个班,回来有热饭热水,孩子也是我们帮你养着。你有钱买房带我享个福倒也好。”
然后满意地走开了。
小李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小婉:“在外面跟谁瞎扯淡,学坏了吧。”
这些年,小婉都温和,从没有过问钱的事情,只管回家吃饭睡觉掏钱。
“我们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一点钱都没有?”小婉心里实在不甘心。
“我们差什么呢?等房子拆迁了说不定不止一套呢?一点压力都没有是不是?”
说不通的。
小婉一心想着房子,这些年的辛苦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一直郁闷。
周日早上,李涵说和同学有约要出门,小婉听着她亲热地跟爷爷奶奶告别,自己就有点狂躁地刷着头发。
女儿站在门口,笑意慢慢地隐去了:“我要出去玩,需要钱看电影吃炸鸡。”
小婉看着女儿的面孔,希望她有点笑意,或者亲热地叫她一声,没有,从来没有。
女儿看着她的头发,翻了一下眼睛,小婉心里就有了气:“找你爸爸要去!”
李涵走了进来,站在她的桌边:“快点,我时间快不够了。”
小婉把刷子放桌上,起身往外走,李涵身子一移,挡住了她的路,倔强地看着她。
小婉看着女儿气鼓鼓的脸,自己心里差点不忍心,可是看见她的眼神就有气,那眼神像她奶奶的眼神,有点斜。
小婉伸手把她推开:“找你爸去!”
女儿转身就走,倒是小婉在那里怔住了,听着女儿跑到奶奶房间,砰地带上门。然后听见她在那里生气地叫了两声,门开了,李涵背包从她面前跑出去了。
公公过来了,有点哆嗦的样子:“你怎么跟涵涵说话的?!啊?”
“我叫她找她爸要钱。”小婉回身坐到椅子上。
公公生气地扑上来,把小婉小桌子上的小瓶小罐一扫乒乒乓乓全飞地上,又拿起刷子梳子小镜子恨恨地摔地上了。
小婉闭上眼睛捂着耳朵缩在椅子上,耳边是公公大声地喘气,婆婆的风凉话:“她养个人太容易,不就肚皮兜了几个月吗?出一点钱比割肉还难!”
公公突然“哎呦”了一声,婆婆也惊叫起来:“老头子,怎么啦?”
小婉一惊,睁开眼站了起来,公公捧着头摇摇欲坠,她和婆婆都伸出了手去扶。
婆婆快速地腾出了一只手,狠狠地扇了小婉的脸:“要是有个好歹,跟你没完!还不去打电话!”
电话在客厅,小婉手指颤抖着拨打了120。
刚接通,小婉说要救护车,婆婆已经把公公扶在了小婉的床上,立即扑过来夺了电话挂了:“你咒你爸呢!打什么急救电话,一边去!”
婆婆自己打通了女儿的电话:“细伢你快来,你爸被她气得不好了,你哥也不知道哪里打牌去了。”
小婉伸头看着公公躺自己床上,心里有点膈应,看他闭着眼,人又瘦,脸色白,心里又有些难过,轻轻地走进去,低头喊了一声:“爸,你哪里不舒服呀?”
老头睁开右眼,左边眼睛眼皮搭住了只是动了动,张开嘴,口水就留了出来,嘴动了动,小婉听不清。
“爸,你说什么?”
婆婆一把把她拉开:“有什么好说的?!”
公公嘴又发出了声音,含混不清,小婉一看嘴也歪了,她吓一跳,赶紧出去拨了120。身后传来婆婆的叫声:“老头子!老头子!”
120和小姑子一起到了,小姑子瞪了她一眼,看见老头子就哭开了,医生熟练地把老人家搬车上了,小婉跟小姑子一起跟着。
老头子脑溢血,还好去得及时,范围也不大,几个人轮流服侍着,老太太在家照应着,下午也来陪老头子坐坐说说话。
婆婆去过了医院,小婉再去医院的时候,相熟的人不再对她笑了,看她来了窃窃私语,看她的眼光不对了,言语里听得出来她小婉是个不孝的媳妇,是老头子生病的罪魁祸首。
小婉心里委屈得不行,可是,家里的气氛也不对,尽管她跟小李说了那天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小李的脸一天比一天臭。
女儿也是,吃饭的时候眼皮子都不抬,不要钱的时候,小婉好像不存在一样。
小婉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想问,想一想也不过那么回事,说不清楚的。
这两年,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她慢慢看清楚了,他们家相信的事情就是真理,她不明白是因为来自乡下。
公公快出院了,医生说回家慢慢锻炼,以后会恢复一些,后遗症肯定是有的那半边肢体活动会受限的。
婆婆听了,看着老头子嘴歪眼斜的样子,脸就阴了,她以为会慢慢好。老太太把儿子拉了出去叽咕了半天。小婉看着小李的眼光就知道,他们在说她。
第二天下班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女儿不在家,婆婆也不在家,小婉觉得不同寻常。
开了门,进了房间,小婉惊异地发现,她房间里的桌子椅子都不见了,连床上都空空的。
电话响了,是小李:“我在医院里,妈妈和涵涵在妹妹家。”
“哦,我屋子里东西不见了。”
“妈妈说是她的东西她搬掉了,今天医生说爸爸不会好了她生气,要不是你,爸爸怎么会这样?花了钱不说,人也残废了。”
“这怎么怪我呢?我又没有跟爸爸吵架!他平时血压高又不吃药……”
小李打断她:“你先回家呆几天吧,免得我爸妈生气。”
小婉站在客厅,耳朵里全是门前小巷子里的热闹,下班的回家了,拿着东西打着招呼,有人就坐门口吃饭,有点像老家的样子,她很喜欢这种日子的。
屋里渐渐暗了,小婉挪进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小婉捡着几件衣服,收拾了一个包,就出门了,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巷子里光线昏暗依旧有人进出。
站在巷口,小婉也茫然了,我干什么要出来?去哪里? 这些年她生活简单,连个手机都没有买,除了娘家,她没有联系人。
小婉在巷口拦了辆出租车回了乡下娘家。
妈妈盯着小婉的脸:“你怎么晚上回来了?你公公病怎么样了?这一阵子累死了吧?今晚好好睡一觉。”
小婉疲惫地点点头:“我先睡觉,妈帮我打听一下我想出去打工,挣钱买房。”
“这次老头子生病花了不少吧?你要打工,女儿呢?叫小李出去呀!哎,你先去睡吧。”
小婉在自己从前的床上睡了,家里的薄被子还有一点樟脑丸的气味,像从前,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小婉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常常想着从前,要是回到从前她也许不会那样选择人生了。
那时候中学毕业,她向往城里生活,喜欢那些大街小巷,大街上滚滚车流,小巷里从容脚步,她都迷恋。
父母给她买了城里户口,几千块对于家里来说也不少,上了户口发现,城里户口已经是鸡肋了。
小婉在城里四处打工,遇见城里的小李,决定结婚了。
她也挺喜欢小李的家,虽小,有着一股幽香。小李的父母刚刚买断下岗,看起来质朴和善,把小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的妹妹也在谈婚论嫁,这个城里的家,小婉是中意的。
除了小李买了三金,小婉什么都没有要,也没有要父母买嫁妆。小婉觉得有家有他就行了,幸福地结婚了。
小婉本是个有点粗枝大叶的人。
当宾客散尽的时候,小婉发现公公婆婆使劲地洗地擦地,她有点吃惊也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添了麻烦一样。
家里确实干净,厕所里都一尘不染,小婉看着也由衷地赞叹。
谁知小婉刚出了厕所,公公就进去了,时间掐得有点巧,小婉笑得有点僵。公公进去了并没有关门,他只是四周看看,看厕池看洗手池,然后低头在地上仔细看了看,伸手捻起了一根头发丝,走出来伸到小婉面前:“以后自己看清楚,我们家很干净的,不像农村的。”
公公表情比较严肃,小婉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是因为那根头发,而是她前脚刚出来,公公后脚就进去了,仔细地查看。
尴尬的事情不少,比如饭桌上,看见那么一点摆着整齐的菜,小婉实在不习惯。公公婆婆的嘴里就是小婉农村来的,不太干净不太懂事。
好在小婉很快怀孕了,公公婆婆还是很开心的样子,也放松了要求,准备以后再慢慢改造她,怀孕,还是尽量照顾了她情绪,说这样孩子才会聪明漂亮。
生了个小姑娘,小婉担心公公婆婆不喜欢,这倒没有料到,公公婆婆都宝贝得不得了。名字也是公公亲自取的。
她不由得心生感激,当然尴尬也是有的。
涵涵自小就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头肉。涵涵一哭闹,无论白天黑夜,公公婆婆都会一溜小跑过来:“哎呦,你把宝宝怎么弄了不舒服了?没有,没有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呢?”
即使小婉正在试图喂奶,他们也不管,凑上前来,端详着孩子,孩子仍在哭,抗拒着。
奶奶一把抱过孩子,两个人仔细看,仔细摸,好像小婉是恶后妈,会下暗手似的。
小婉的脸也有些挂不住,小李说:“我爸妈对孩子还有什么话说的!真是巴心巴肝的。”
爷爷奶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小婉赶紧赔笑。
刚断奶,爷爷奶奶就要求把涵涵的摇篮搬进了他们的屋,说他们会照顾得更好,也让小两口好好休息,要上班挣钱的呀。
小婉像面临失业一样手足无措。
小婉的女儿对着小婉笑着,她的心就融化了,她舍不得。好像老家的孩子许多都奶奶带着睡的,她不想,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婆婆催她再出去找工作:“你放心去做事,我们俩看着她就够了,连晚上都不要你操心。”
公公说家里人多了小孩子睡不踏实,不利于长个子。
小李打着哈欠也满口答应:“就怕爸爸妈妈辛苦呀!”
公公婆婆都说不要紧,反正他们不上班,年纪也不大,况且过一两年就好了。小李就帮着他们把孩子的东西挪过去了,孩子成了他们的了。
小婉心里不安,可是看着爷爷奶奶对孩子确实尽心,尽心得在她看来都有点过头。
公公每天早上去买菜,买新鲜的鱼和肉回来,剁成肉碎做成丸子给孩子吃。大一点吃肉块,孩子不爱吃,爷爷奶奶就把梅花肉里面的筋膜都一点点地挑了,看得小婉都目瞪口呆。
“爸!妈!不能这样惯着她,不爱吃拉倒,饿了什么都吃了。”
爷爷奶奶一起把目光射向她,好像小婉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怎么是惯着!不吃好的怎么长身体,怎么会聪明!”
李涵张着嘴等着肉,不看她妈妈,小婉瞪了女儿一眼:“自己吃!让爷爷奶奶也好好吃饭。”
李涵在椅子上耍赖,两腿直甩,脚尖碰在桌子腿上,眼一闭就哭了:“哎,就怪你!”
爷爷奶奶一拥而上哄着,揉着,间或拿眼刺着小婉:“哎呦呦,怪她,怪桌子,我打桌子!好了好了。”小婉气闷。
直到现在,老两口还在帮孩子挑鱼刺,一定弄得干干净净地才笑着放进李涵的碗里。
他们把李涵养得太好,十足的城里娇娃,不是小婉的女儿。
甚至李涵大了,没有叫过她妈妈。小婉嘀咕过,他们报以嘲笑:“你自己养的女儿!”
小婉在李涵小的时候,哄她喊妈妈,李涵只是看着她,她动气了,女儿就哭了,他们就扑过来了:“你跟自己养的都这么较劲?!她还小,不懂事。”
有点懂事的时候,女儿也像爷爷奶奶斜眼看她,小婉一说,那边就有声音了:“你厉害!你不就生了她!你还做了什么?她是我们养大的!”
李涵翻了一下眼睛走开了,她爸小李说:“现在还小不懂事,急什么,你是她妈还能不认?”
小婉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她是那温水里煮着的青蛙,一步步地失去了这个家里的地位,连母亲的位置都没有保住,她在这个家慢慢成了个多余的人。
她挣扎过。
休假的时候小婉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问她怎么没有给小李家打电话,怎么着公公病了也得问问,孩子他们帮带着也得感恩。
这不像妈妈的说话口气。
小婉赶紧答应着,心里有点不开心,小李在妈妈那里说话了,男人有这个德性,讨厌!小婉感觉妈妈其实不喜欢公婆那个作派的,但是勤俭持家为来为去都为儿子媳妇,他们都老了,妈妈觉得忍忍就过了。
妈妈这些年都没有在女儿家歇夜过,小婉想着心里也是酸酸的。
还是打个电话吧,响了很久,小李接了:“小婉,你走那么久了怎么都不打电话问问爸爸呢?”
小婉语塞,听见那边戚戚的声音,想必婆婆在旁边的。
小婉想了一下说:“爸爸好了些吗?我这工作不好找,开始又不熟悉,不敢出来打电话。”
“爸爸这次生病花了不少钱,涵涵要参加暑假夏令营游学活动也要不少钱,你做妈妈的不能不支持吧?”那边可以听见奶奶压着低低的声音:“涵涵,你自己说,要钱去参加夏令营。”
“我刚来,钱还没有挣到手。”小婉的声音透着无奈,真的没有钱。
小李说:“你可以先预支点工资或者借点呀,一点都不灵活。”那边还有低低的声音:“也是个娘,总是舍不得钱,为女儿割肉也割得!”
“我想想法子吧。”挂了电话,小婉又后悔又难过。
钱,也是她的痛,她俗气的痛。
开始进入这个家庭,小婉觉得这是个清洁勤俭的家庭。清洁超过她的想象,勤俭更是超过她的想象,想想都是为了家好,为了家的未来,她慢慢忍受,接受了。
结婚后第一次从娘家回来,婆婆打量着她,让小婉有点莫名其妙。婆婆说:“你爸爸喜欢吃乡下人种的蔬菜,说那菜味道好。”
小婉笑了:“我妈今天也叫我带来着,我怕弄脏了这呢子衣,下次拿吧。”
公公说:“农村里自家榨的菜籽油也很香。”
小婉每次回家都拿东西回来,觉得公公婆婆开心,家里就是一团和气。那就拿吧,可是婆婆那口气:“这都地里长的东西不要钱,下次多拿点。”
久了,小婉心里也不是滋味。
10
钱,小婉提钱就是俗气,他们永远都是理直气壮的,就像今天。当然,以前小婉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小婉觉得一家人的钱应该放一起的,当然交给老公啦。谁当家,小婉是没有概念的,应该是老公吧,公婆当家也是没有话说的。
怀孕的时候,小婉有天经过南门看见了酱牛肉,就馋嘴了,小李说没有钱了,这个月零花钱已经输光了,其余的钱都上交了。
“那没有还要去医院检查呢!”
“你口袋一点钱都没有了?”小李反问。小婉原先存的钱就被挤牙膏一样挤完了。
小李喜欢在外打牌,输光了就回来,也没有多的钱去玩,家里人都放心得很,那时候,小婉也感激公公婆婆收住小李的钱。
小婉放下孩子去上班了,刚一个月,公公就发话了:“小婉,孩子的奶粉尿不湿都是要钱买的,我们带着的功夫就不说了,还有那些上好的鱼和肉,我都捡贵的买的。”
小婉就把工资交了。
后来母亲生病,小婉想买东西给点钱,小李又是双手一摊:没钱,他去找父母说了,就买了几样罐头和什么金口服液。
小婉一看心都凉了,自己父母贡献的菜和油都不知多少了。
“给钱多俗气!”不俗气的小婉觉得没脸,在家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也不好意思拿家里的油了,妈妈拔下来的菜才带一点,公公婆婆的脸色就淡了。
她只要提钱,就被“俗气”堵了嘴,只好自己暗地里存一点,然后孩子隔三差五来要钱。
孩子跟她也不亲,公公婆婆看她的眼神也是斜的,她想搬出去住。
“你毛病!有那个闲钱租房子,还不如吃好穿好呢!再说了,又不是不够住!”
公公婆婆知道了点风声,就发作了:“小婉,那话是怎么说的,别把我儿子带坏了!怎么能撺掇我儿子分出去呢!我倒是要问问你父母,怎么养的女儿!你们家也是有兄弟的,他是怎么对待父母的!”
后来,小李的零花钱就更少了,花钱都要报账。要命的是,公司的会计有一天把小婉拉一边:“你爸爸今天来了,问你工资的事情,他问他可不可以预支。”这下把小婉吓得不敢作声。
小婉希望有自己的房子,房本上面有她小婉的名字,同事们常常讲这个的。她羡慕,但是她不敢说,因为俗气。
她想存钱,那是俗气的想法,可是他们要钱就是理直气壮,有女儿的名号,她就得掏,最后还是俗气。
11
快过年了,小婉觉得很惆怅。她想回家,毕竟小婉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了家人自己在外面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她好像又不想回家,外面似乎舒服一些。
春节前的车票又贵又不好买,小婉跟小李打电话说:“我想回家,又想多做几天,因为这几天走的人很多,工资比较高一点。过年那几天工资会更高。”
小李说:“那你就不要回来了,你回来干嘛呢?”
小婉就答应了,可是挂了电话之后,她仔细想想怎么觉得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回去到底想干嘛?小婉心里有点隐隐作痛。
自己不想回去和别人不想你回去,这个前后不同的感受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小婉的心里翻来覆去的,几次夜晚睁开眼睛想起那句“你回来干嘛呢?”,小婉就睡不着。
妈妈听说小婉不回家过年很吃惊:“过年怎么不回来呢?再怎么着有钱没钱都回家过年呀!老的小的不都在等着吗?”
小婉知道,只有自己的妈妈在等着自己。
外面喜气洋洋,外面万家灯火。平时很享受这种热闹,这时候有种凄楚的感觉,自己是孑然一身。小婉想念着那个小城小巷里的昏暗的屋子,那里灯火也有点昏黄了。
忍不住又打电话:“爸爸能出门了吗?你们过年买什么吃的呀?”
“爸爸好多了。年货年年都差不多呀,这边差不多要拆迁了,你多攒点钱我们买套大的房子啊。”
“真的?拆迁不是给现房吗?”
“也可以给钱,不说了,妈妈催啦。涵涵?涵涵来跟妈妈说几句!呃,她说知道了没有话说,挂了啊。”
他们快快乐乐地忙去了,小婉失魂落魄一样在外面走着,只有母亲和她一样过了一个无滋无味的年。
小婉的眼泪掉下来了,真的没几个人惦记着她的孤单。
年过了,思乡的病就好些了。小李打电话就是钱,房子。以前小婉说这话就是俗气,他说的就很自然。
小婉渐渐适应了一个人在外乡的生活,多干活,多省钱,她不再实话实说自己挣了多少钱,钱反而给了她温暖和实在的感觉。
买房子?小婉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感觉这个家就是背上的蜗牛壳,甩不掉的。
她突然特别希望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城市里有自己的一窗灯火,就自己一个人的也好。
在妈妈的一再叮嘱下,小婉提前买了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家了。
大湖边的“锦绣人家”已经在外装修了,看来快了,这个地方真好,开阔。
巷子里的墙壁上都是大大的“拆”在,写得很快意,房子后面一点空地已经被围了,有机器在里面“哆哆”响着。
这里显得更破旧了,熟悉又陌生。
公公坐在门内的一个圈椅上,面部还是有中风后遗症的痕迹,小婉喊了声“爸!”
公公只是看着她,略微点头,婆婆出来了,脸上有惊讶的神色:“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过年前还出去吗?”
小婉的一声“妈”和笑容一起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挤了出来。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婉听着外面的“哆哆”声,有点忐忑不安,涵涵快回来了吧。
涵涵像个大姑娘了,个子高了,脸也冷了,见了小婉站她面前也是惊讶:“咦?”然后绕开了。
“涵涵,妈妈给你买了礼物!”
“哦,你回来有什么事吗?”小婉的脸和拿礼物的手又僵了一下,心也沉了下去,勉强笑着把衣服塞在女儿怀里。
小婉默默回到房间里,这个房间好像是她的壳,可以隔住她不喜欢的眼光,却又让她背负了太多。
小李回来了,笑着打量着小婉:“怎么想起这么早回来了?”
小婉语气生硬了:“那我该在什么时候回来?!”
“咦,生什么气呀!来来,亲一下。”小李转身关了门,嬉皮笑脸地贴上来。
“咚咚咚,出来吃饭了!”
小李快速地抱了一下小婉,在她脸上胡乱地啃了一下就出去了,小婉揉了一下脸也出去了。
饭桌上还是老样子,就是公公吃饭更慢了,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小婉的心又软了一下。
饭后,小婉想帮着收拾,婆婆一个眼神就阻止了她,叫着小李去了,这里是她的地盘。
再次关了门,小婉问起房子的事情:“拆迁怎么补偿的呀?我钱都给你了,我们准备买什么样的的房子呀?”
“锦绣人家呀!”
“真的?哪里还有吗?什么时候可以定呀?”小婉顿时感觉眼前亮了。
“已经定了,我们拿拆迁款,然后贴了钱拿了套三室一厅的。”
“都定好了?也不告诉我一声!选什么楼层呀?”
“当然一楼,爸妈老了,尤其爸爸要接地气。一楼有个小院子挺好的。楼上是妹妹家。”
小婉又觉得索然无味了,生活还是一个样,不过是从这里搬那里去罢了。
“还有,因为新房子是拿这个房子的拆迁款买的,等于爸爸妈妈出大头的,他们的意思的是房子放我和涵涵的名字。”
“唔。我出的钱呢?”
“你不会去跟女儿争吧?你再闹个什么幺蛾子,会要爸爸的命的。”
“我没有闹过呀!”小婉感到疲惫又生气:“你现在说这话是说我闹得爸爸生病了?”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马上住新房子了不开心吗?”
“为什么不能放我名字?!”
“你看你俗气吧?一根筋!我跟女儿也不是外人,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你总是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放我名字好了。”小婉声音大了。
门突然开了,婆婆冷脸站在门口:“你回来是想要你爸爸老命吗?啊?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家就是我们说了算!”
小婉木然地看着婆婆冰冷的脸,听着小李劝慰婆婆:“妈,不要生气。肯定听你们的!”
老太太斜眼瞥了一眼小婉:“等我们走了,那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现在不行!”哼了一声走了。小李听着母亲关了门,笑着凑过来:“别生气了!”
小婉躲开了:“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一天也过不了了!”
“胡说,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你想锦绣人家的房子也买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挂名有什么意义呢?死脑筋,俗气。”
不能吵,不能吵。要是老头老太太生个气生个病就说不清了,小婉深深吸了口气。
就是放了名字,那样的眼神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俗气的小婉把没有打开的行李箱拎起来了。小李愣住了:“这又怎么了?我妈今天又没有骂你什么!”
“这个家有没有我无所谓,我也是。这个问题我在外想了一年多了。”
婆婆拦住了跟在后面的小李,冷笑着:“她回头哭着求你的日子还在那里呢!急啥!她要是女儿都不管公婆也不要,这样狠心的人能要吗?”
“离就离,看她能捞到什么!什么都没有!”婆婆的声音在小婉的身后清晰传来。
夜深了,小巷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地模糊斑驳的影子。冬夜的风,有点寒冷带着一点即将到来的春的气息,从巷口扑面而来。
尾声
小婉又出去打工了,她仔细地考虑着自己的处境:打离婚官司,争什么?就那个“锦绣人家”房子?她已经不向往了。况且自己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无所有也就罢了,女儿就彻底地成了仇人。
她把女儿抚养权交出去的时候,就没有了可以抗衡的力量了。现在她不想跟他们站对立面,一旦那样,女儿肯定被他们推在前面。
不管怎样,女儿在小婉的心里还是幼时那个她,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女儿。涵涵不愿意叫她妈,她也永远是小婉的女儿。
小婉又出去打了一年的工,存了一点钱,恰逢女儿中考,考进了市三中。
三中离“锦绣人家”有点距离,小婉就赶回去了,在三中旁边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家门面店里找了工作。
小李和妈妈商量之后,同意涵涵上学的时候住到小婉那里,方便涵涵的学习和休息,毕竟高中三年至关重要。
当小李把涵涵送进小屋的时候,小婉的眼泪在眼里打转,这一年多,她没有见过女儿,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涵涵,来看看房间,你的床,你的桌子。”小婉看着女儿。
涵涵看着小婉,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叫出来。小婉微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涵涵迟疑了一下,抬起了手臂。
小婉伸手拉着女儿进了屋,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给涵涵的那张床靠近窗户,旁边有一张大书桌和一张舒适的椅子。桌子上有一盏台灯,几本高中的复习资料。
涵涵看看四周,点了点头,母女俩住在一个屋子里,小婉为女儿精心准备着一日三餐,为她洗洗刷刷,虽然没有听见亲亲热热的“妈”,小婉也知足了,女儿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斜着了。
涵涵在没有补课的周六会回去陪爷爷奶奶,奶奶把孙女儿前后左右都端详一番,确认孙女儿没有掉一丁点肉才放心了。
过年的时候,小李打电话叫小婉回家就是“锦绣人家”新房子一起吃年饭,小婉说:“不巧呢,我在饭店做人家的年夜饭呢。”
“我妈叫你回来吃饭的。”
“我答应了做这个班的,现在人手都不够,我要忙去了啊。”
她不再在乎有没有谁惦记她了。
她在等待那一声久违的呼唤,小婉相信会等到的。她们需要时间来弥补以前的缝隙,好好做一回母女。
外面万家灯火,外面是锦绣世界。小婉只一心做着她的即将上桌的象征团圆美满的“什锦菜”。
她找回了迷失的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