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到晚上放学回来,院子里早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那圈里的猪也少了一半,只剩下了两三头。
它们或站,或卧,很是安静,唯有见我经过,才会稍微仰着脖子,冲我轻轻地“哼……哼……”几下,看我立住,奋力地努着身子往前挪几步,伸着长长的猪吻来讨食吃,却在离我一两步的地方,戛然停住了,低声下气地拉长着调子,发出“呜……呜……呜……”的一串悲鸣,好似在吟唱着一曲凄怨幽冷的哀歌,这,完全不同于之前养过的那些猪挨饿时候所发出的那种全然不顾的声嘶力竭。
然而,这种哀怨的声音只是象征性地持续一小会儿,它们便会很快平复到先前那种安静的状态。娘说过,这牲灵除了不会说话,跟人是一模一样的。我想,它们肯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才会如此安静,对么?
看着这些猪的可怜模样,我真是心疼,它们已经饿了两三天,得有多难受啊,饶是山一般的壮汉子也要饿坏了。一想到这里,我便赶紧回屋找娘,边走,边盘算着,让她弄些猪食,好歹喂上一喂。
“娘,这猪饿了好几天了,喂一喂吧。”我央求着娘。
“喂啥?都快杀了。”她很诧异地跟我说。
“好歹喂一喂吧,看它们饿得多难受,我这心里真是不落忍!”
娘安慰我说:“傻孩子,可别学娘啊,你是男伢子,太心善了,不是什么好事,你看看我,就是因为这个……老是吃亏上当。”
“唉……”娘说着,就是一声长长的怨叹,似乎想起了过去的一长串的伤心往事,特别是我那些舅舅们如何如何对不住她。我知道,对于舅舅们,她可是掏了心窝子给人家,人家却还拿刀子扎她心,这怎能让人不伤心呢?
“可是,这秉性生下来就注定了,我这心就是娘们心,真的是变不了了,宁可别人害咱,咱也不能害别人的。”
“唉……”娘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说道:“也不全是,世上还是好人多,好人会有好报的。只是……这猪,咱不能喂,它们活不过几天了,喂了,也是糟蹋粮食。而且,喂饱以后,那猪宰杀起来太麻烦,特别是捯饬下水,光草包就得倒出七八斤饲料……再说,这是你跟溜儿大爷的猪,咱们不能招人烦,好心做了坏事。”
“可是,娘……”
“啥也别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去喂的,有些事,你小,不明白,等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可是,娘,这猪真的好可怜啊!”
“别管了,养猪就是为了吃肉的。这猪也懂得,不会恨咱们的。你看看它们都饿了两天了,搁平常,早就喊得震天响了,可是现在,也不叫唤,也不闹腾,这牲灵啊,也就是不会说话,剩下的,跟人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懂。”
我终于默然了,娘说的,是实在理儿,狠狠心,迫使自己不去想它们,可越是不愿想起,那猪们的一举一动却越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仿佛过电影一般。
正在我们沉吟不语之时,爹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娘见他回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略微一停顿,又恍然大悟地说道:“鱼儿他爹,要不是你回来,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咱们的猪血还没紧呢!”
“时候可不短了,咱们赶快紧一紧吧。”说着,爹爹就走过去看了看放在墙角的盆子,那盆子里满满的都是猪血,凝固成一整块,上面鼓起参差不齐的大大小小的气泡儿,虽是家里最大的和面盆子,却因为一气儿杀了两头猪,那血实在太多,都要冒出盆沿儿来了。
娘忙去饭屋里生火烧水,用来烧水的是井口那么大的一只大铁锅,平常人家并不曾有。这大铁锅是当年生产队做饭时候用的,后来生产队解散,我爹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才淘换来的。
为了能够烧这大铁锅,别家的饭屋都是一个小灶,我爹却盘了一大一小两个灶台,小的,与平常人家无异;大的,比八仙桌只大不小,上面就放了这口大铁锅,用来熬粥、蒸馒头,方便极了。
娘往大锅里加了一小半水,待到锅底儿开始冒起一串串小气泡的时候,她便喊我爹将猪血端过来。
爹端着猪血到了跟前,看了看锅里,觉得水温差不多,随手横三刀,竖三刀,如切豆腐一样在猪血上划了一方九宫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块一块的猪血,顺着锅沿儿轻轻地倒了进去。
我这才发现刀口划过的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蜂窝状的小孔,亏得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饶是这样,还是让人禁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娘在锅台下,好像过数似的一根秫秸一根秫秸地往灶眼里添柴。我在一旁替她捉急,抱怨地说道:“娘,哪有你这么烧锅的,照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烧开这锅水啊!”
“鱼儿,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紧猪血啊,得是温水,必须用小火,否则,会散了架儿。”
“额,这样啊,门道儿还挺多。”
“可不是么?这居家过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啊!”
约摸着烧了半个小时,水皮儿上飘起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的沫子,娘拿着勺子将它们逐一撇将出去,那底下的大块大块的猪血便探出头来。这猪血业已成型,好像一方方齐整的品相极好的鸡血石,外皮儿暗红涌动,水磨一样光滑,且浑身上下肉颤颤的,弹性和韧性兼而有之。
如此,这猪血便紧好了。
爹爹用笊篱小心翼翼地捞了,挨个儿盛到大盆子里,堆砌得满满当当,煞是好看,好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2
晚饭,我们做的当然是猪血炖白菜,满满的一大海碗。别看这猪血外表光滑细腻,好似豆腐一样,内里却有无数小孔,轻咬一下,柔嫩脆滑,细咂起来,粘牙缠舌,比豆腐多了一份嚼头和劲道,唯一的不足,便是吞咽时候,稍稍有些糊嗓子。
我们一边吃一边兴奋地聊天,我说:“爹,跟溜儿大爷的这买卖是真好啊,应该继续干下去。”
“谁说不是呢?可是,这么好的买卖,他是真干不下去了。”
“为什么?”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他兄弟们一直告他,盯得紧着呢。”
“难不成大家都干不成了?”
“他那些弟兄们早就干不成了,特别是老大和老三,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买了人家的猪,主家连钱都要不回来,除非是远道儿的,否则,人家谁肯卖给他,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活猪都买不来,又谈什么杀猪生意呢?”
“那我跟溜儿大爷呢?”
“从来不赊账,这人大方得很,身上有钱,给现钱;身上没钱,当天上午逮了猪,下午主家去他家拿,必定是有的。所以啊,大家都愿意,甚至抢着卖给他,货倒是不愁的。”
“那他那些兄弟们还能时时刻刻盯着他?”
“就是时时刻刻盯着,一直盯着他干不下去。”
“那些食品站的大盖帽儿们,就这么听举报者的话,一打电话,他们就来。”
“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这一块儿,数你跟溜儿大爷干得最好,价格又便宜,大家都认他的买卖。人家食品站杀了猪,得他的卖完了以后,才能卖得出去,能不着急么?还不得把他往死里整,一罚就是好几千。”
“那你和他一起杀猪的时候被逮住过么?”
“常有的事儿,最险的一次是前年在李家村的那一次,都被堵到门口了。”
“被捉住了,蹲号子去了?”我惊讶得都合不上嘴。
“那倒没有,那时候,前脚,我们两个刚刚把生猪捅死,后脚,食品站的人就跟来了,‘哐哐’地砸门,吓得你跟溜儿大爷破开后墙上的窗户就跳了出去,也亏得是老屋,窗格子是木头的,稍微一使劲就掰断了。你跟溜儿大爷精瘦,跟猴儿似的,身子一缩,就钻了出去。我可就不行了,你看我这块头儿……”
“爹爹当真是虎背熊腰,膀阔三挺,魁梧得像座山……”我饶有兴趣地想听爹爹讲之后发生的事情,便顺嘴拍了几个马屁,哄得我爹舒舒服服的,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挑拨他,说:“这跟溜儿大爷也太不讲义气了,大不了一起扛么!”
“甭提了,你跟溜儿大爷是真的怕了,之前被逮着过几次,被罚了不少,这次要是再被逮着,那就赔掉腚了。”
“那你被逮着了,进号子去了?”
“没有,这户家是刘二的,我心想,他们认得跟溜儿,未必认得我,万一他们闯将进来,我就是刘二——这里的主家。反正是猪已经被捅死了,没有啥动静,我还怕什么。趁他们还没发现,我将几把刀子找个私密地儿藏好,抽根烟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爹,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做坏事,不,做好事儿的本事,那是大大的有啊!”
“后来他们进来了么?”
“没有,他们也拿捏不准,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喊了一阵子,见院里没动静,又守了一会儿,便撤走了。”
“我跟溜儿大爷呢,跑哪里去了?”
“他跑到村边一个干坑塘里去了,伏在乱草堆里不敢动弹,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才让他回去探探风声。那人打探完毕,说是啥事儿没有,让跟溜儿大爷放心回去就是。你跟溜儿大爷当真是被吓破了胆儿,依旧趴在草窝里,过了好一阵子,才绕了远儿,七拐八拐、胆战心惊地回到刘二家。”
“到刘二家咋样,你们又一起在那里剥猪,还是转移阵地了?”
“转移什么?等你跟溜儿大爷回来,我把猪早就收拾妥当,只剩卖肉砍肉了。你跟溜儿大爷佩服得不得了,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才知道之前跳窗子的时候,被锋利的木头茬子划了好几道深深的血口子。”
“爹,照你这么一说,跟溜儿大爷这是腹背受敌啊,前边受着兄弟举报,后边跟着食品站的追兵,确实是撑不了多久的。况且,现在信息又这么方便,一个电话打过去,小汽车呼啦啦地就跑过来,当真是不容易。”
“也就这几头猪了。你跟溜儿大爷跟我说,过了这个年就洗手不干了,找点别的活儿,风险太大了,他娘的,逮着一次,十回赚的都得赔进去”
“那他明天还来么?”
“来吧,还有那么多猪呢!”
“那他就不怕别人举报他?”
“怕什么,俺们老交情了,又都是咱自个儿村里人,谁吃饱了撑的干这缺德事儿。”
3
接下来的几天,跟溜儿大爷还是来我家杀猪,真的是安全得很,杀完这几头,又买了好几头,买卖火得简直烧红了半边天。
那一阵子,我家天天吃猪肉,顿顿血豆腐,小日子美得流油。小孩子很容易满足,只要嘴受用了,其他一切多都不在乎,所以我觉得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富贵无比。
我自然知道这些猪肉和血豆腐是不花钱的,但是爹爹和跟溜儿大爷两人都没有提过这事儿,一切只是长时间相处而得来的默契。
爹爹从未向跟溜儿大爷提过场地使用费,也从未向他开口要猪肉,村里不兴这个,崇尚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走不着的路,没有用不着的人”;跟溜儿大爷也未曾亏待过我们,单单是秤头上不合适,零碎割下来的肉就够我们炒菜用的,更不用说隔三差五还给我们三五斤猪肉。
他们讲究的是人情往来,为今后铺路。这种事情到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都被骗怕了,我想这也不能怪现在的人,毕竟大家都在进化,不死先前那样“呆笨”了,认死理,做直事,凡事儿都用心中的那杆秤来衡量,你对得住我,我对得住你。
约摸着一个星期多,又不到两个星期的样子,跟溜儿大爷就从我家撤摊子了。说实话,我真的很舍不得,我爱他,因为他的到来,我那清汤寡水的肚子终于有了荤腥,而且还极为富裕,滋一泡尿,都能嗖嗖地冒油花子。
可是,我也很期待他的离开,因为只要他在,我就得天天吃那猪血豆腐。作为一名职业杀猪匠,跟溜儿大爷当然不会看上这猪血,就都给了我们。猪血量大,还不好存放,娘又是个过日子的人,生怕猪血坏掉,就一天到晚地变着法儿地给我做着吃,什么猪血炖白菜、猪血炒韭菜、猪血拌粉丝、猪血炒萝卜……
起初,我还挺高兴,觉得娘特别疼我,有了好吃的都先紧着我,可是再好吃的东西,也禁不住天天吃,顿顿吃,而且这猪血实在是清肠胃的好手,总是往下三路招呼,感觉身体都要被掏空。
我真怕哪一天自己撑不住了,七窍流血而亡,这情景单是想想,就让人害怕不已,于是,我便期待着跟溜儿大爷的赶紧离开。
爹爹也不愿他老在这里杀猪,倒不是嫌麻烦,而是怕跟溜儿大爷老是在一个地方,迟早会走漏了风声,说不定,哪一天就被逮着了,连本带利一块儿赔了进去,也劝他赶紧撤摊子。
跟溜儿大爷自然心如明镜,觉得赚了一笔,便见好就收,扯呼而去。
跟溜儿大爷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职业杀猪匠,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杀猪。我知道他是被逼得没有法子,才不得不放弃这从事了大半辈子的行当,属于他的时代终将远去,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听爹说,跟溜儿大爷放弃杀猪之后,先是捣腾蔬菜,后是收购粮食,奈何前半辈子只是精于杀猪,除此而外,其他一概不会,非但没有赚着钱,还赔了不少。媳妇儿看他赚不着钱,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直骂他窝囊,最后,他只好跟了建筑队打零工,钱虽然少得可怜,却是稳赚不赔,这才算稳定下来。
那时他家里的两个孩子刚好上大学,钱又都在他自己一个人身上出,因此日子过得甚是艰难。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大大咧咧的性格一下子变得很是鸡贼,越来越多的人都说他小气鬼。他听到这番话,也只是憨厚地挠挠头,咧嘴笑一笑,从不辩解。
我爹跟他还是很好,听到别人这么说他,一味地替他开脱,说他是逼得无法,说他根本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说他有情有义,绝对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我谙世未深,不懂得其中道理,自然是不信的,爹爹就意味深长地给我讲了关于他的一件小事。
爹说,跟溜儿大爷在建筑队当小工的时候,主人家图吉利,往往会在开槽、上梁和竣工的节骨眼儿给工人散烟,因而每盖完一座房子,他总会落得几盒烟卷,拿回家去,放到柜子里,很仔细地攒着。众人都笑话他,说,你都不抽烟,攒着做什么,生小的么?他也不解释,只是呵呵地傻笑。
有次,大约过了小半年,跟溜儿大爷来家里找我爹玩,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三四十盒烟卷,花花绿绿的,铺满了大半个八仙桌。爹是个一杆大烟枪,爱烟如命,高兴得合不拢嘴,然而待明白了其中缘由,眼眶便瞬间湿润了……
爹对我说,这才几年啊,那么风光大方的一个人,竟然变得如此落魄不堪,那颗原先高昂向前的头,好像一下子缩进身子里边,再也出不来似的,这世道,真他娘的……
我怕他情绪激动,忙安慰我爹,说:“爹啊,佛家说杀生不好,他先前杀了那么多猪,现在能够收手,也是给自己积德,为子孙造福了,总体来说,是一桩好事。”
爹说,“你可别迷信了,没有吃肉的,哪有杀猪的?”说着,用手在肚子上一划,又点一点心窝子,继而说道,“俺们讲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只要心中有佛就是了。”
我见他越说越激动,怕他忍不住尅我,忙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后来,我们那里发展起了规模化的苗木种植,那时,跟溜儿大爷家的二姑娘恰巧大学毕业,由于专业对口,成绩优秀,被一家很好的绿化公司抢了去。在她的引荐下,公司在我们那里包了好大一片地,专门种植绿化苗木,什么红枫、黄栌、碧桃、白蜡、海棠、紫穗槐……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老祖宗留下一句话,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看护员的美差自然落在他的身上,整天悠闲自在地在林子里逛荡,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我想,跟溜儿大爷前半生提刀杀猪,后半生养花种草,可不就是禅宗所讲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一切都好像是冥冥注定一般。
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暂且按住不提了。回到现在,跟溜儿大爷从我家撤摊之后,原先满满当当的猪圈,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我的心也随之倍感失落。
然而,我知道,这猪圈肯定不会空闲很久的,它可是家里的摇钱树啊!最晚也就是初春,爹爹便会收拾妥当,从老杨大爷那里买进上好的猪崽儿,那时候才叫一个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