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你愿意让你的孩子在地下室出生吗?

毕业一年,结婚两年。全部家当只有五千元的我们,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等待新生命的到来。

无边无际的,从子宫深处涌出的,水。我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忽然意识到:是不是羊水破了?

看了一下手机,凌晨3:21, 2月1日。当天是大年初四,丈夫一旁睡得正香,有些不忍叫醒他,再等等吧。

慢慢的感觉有些难受了。我有点紧张,只好叫醒他。丈夫开始慌张地收拾入院用品,结果找什么缺什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丈夫问起任何东西,我一律不慌不忙地回答:“不要紧,医院说了,到时他们会发的。”

丈夫对我的漫不经心颇为不满,不相信医院会如此无微不至,他收拾出一大包日用品,好像要出远门一样。

洗漱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渐渐没那么疼了,心情也轻松起来。我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蛋,然后穿着那件脏脏的孕妇裤,外面套上丈夫的羽绒服。我高兴地对他说:“哈,明天我就可以不穿它们了,你也有新衣服穿了!”

丈夫有一件四年前买的棉袄,袖口都破了。总算给他买了件新的羽绒服,结果一整个冬天都是我和肚中的宝宝在穿,他只能继续穿自己的破棉袄。

我们带上全部家底5000元出发了。冬天的北京,凌晨五点还没有天亮,苍茫的夜色下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紧张吗?”坐在出租车里,丈夫握着我的手问。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盲目乐观地说,“我觉得中午就能生出来,我希望是个男孩!”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健康。”丈夫说。

那年春天,得知自己意外怀孕时,我刚研究生毕业。工作一个月,结婚两个月,我们租住在北京西三环难以见到阳光的半地下室里。刚住进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家具,婚礼也是朋友们凑钱办起来的。

我本来想30岁以后再要孩子,我们在北京没有钱,也没有房子,生孩子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但挣扎许久之后,我们还是放弃了去做人流的打算。

在临产期,丈夫辞了需要来回出差的工作。现在这5000元的全部积蓄,刨去生孩子的费用,最多也就能维系一个月。

“没关系,穷养富养都是养,怕什么!”我安慰着身旁忧心忡忡的丈夫。其实,我很想剖腹产,因为听说剖腹产不那么疼。但剖腹产太贵了,要三四千呢,还是争取顺产吧,顺产才一千多。

海淀妇幼保健院终于到了。

我特地向出租司机要了打车的发票,好作个纪念,等以后宝宝长大了给他看看。

一进医院,就感受到了一种白色恐怖。无论是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还是病房里的白床单,都让我不舒服。门诊女医生要给我做产道检查,我很害怕,不肯做。她训了我一顿,就把我搁到一边去了。

我更加害怕了,倒不是疼,而是因为她的那句话:“你的确破水了,不过你宫口还没有开呢!”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生了,原来,万里长征还没有开始第一步呢。

护士把我推进妇科病房时,妇产科已经人满为患。我躺在床上,对接下来的事情感到一阵迷茫。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又把我推进观察室,并开始输液。如果24个小时之内宫口不能全开,失去了羊水保护的胎儿将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催产素,以加强宫缩。说白了,就是加强疼痛。

大瓶的催产素一滴滴流下去,我的疼痛也一阵阵地涌上来。那种疼痛,就好像一节节火车头,在腹部这截铁轨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遍遍肆无忌惮的碾过。

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胎心监视器的图表唰唰唰的不断显示我宫缩的强度与间隔,70、80、100、120、150……越来越强,有时能达到170多,听说100峰值已是很高的强度了,看来我的抗痛能力还不错。

不时有医生过来看看图表。“大夫,您看强度这么高了,我应该快生了吧?”我眼巴巴地问。

医生耸耸肩:“还早着呢,你宫口才开一指,要开到五个指头,孩子才出得来。”我一听就泄了气。我已经这么疼了,却才一指。

医生临走扔下一句:“瞧,你家大宝在你肚子里还踢得挺带劲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一个长得像葫芦娃的大胖小子,正在子宫里拳打脚踢,不满地抗议:“妈妈,我不是火车头,是你的宝宝!”

丈夫的表妹小雅来看我,这个天真烂漫的19岁小姑娘还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和一盒巧克力送我,就跟来医院约会似的。结果看到我面色惨白的样子,听到我局促的呼吸声,大惊失色:“表嫂,看到你这么疼,我以后都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丈夫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如何呼吸,如何放松自己。“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看他知道的这么多,我有点惊讶。

“我看书了啊。我就知道你一向漫不经心,所以我替你补课了。”

但理论在实践面前势单力薄,每当新的一轮疼痛袭来来,我又会再次疼到失去理智。

丈夫和小雅看不到我对着墙壁的脸,但能听得到我的叹息声,那声音可能比较吓人,他们问我怎么啦,我也不回答,不能,也不想。

来病房时还兴高采烈的小雅,看着我双腿抖那么厉害,哭得眼泪汪汪的。

不知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大约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放弃。

我终于哭着摇丈夫的手:“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你跟大夫说,我要剖腹产,一定要剖腹产!”

他也哭了,但仍然含着泪冷静地安慰我:“好的,我去叫医生,看医生怎么说好吗?”

医生来了,给我检查后说:“不行,现在已经开了四指。孩子都快下产道了,现在就是剖腹产也白搭,再坚持一会儿吧!”随后扬长而去。

我只好再咬咬牙,忍受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下午五点左右,我终于被推进了分娩室,丈夫只能在门外等候。

里面是刺眼的白光和鲜红的血渍。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告诉我如何摆姿势,如何呼吸,如何用劲借着宫缩的冲击力把孩子推出来,说完又去给旁边的产妇缝伤口。

我傻乎乎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医生走过来指导我:“看,孩子头都出来了,你一松气,又缩回去啦!”

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不就是拼着老命把自己劈成两半么?这样宝宝才能无遮无碍出来啊。好,我豁出去了。就当自己的腿不是腿,是块木柴,自己的手不是手,是把镰刀,劈,狠狠地劈。

幸好这时,一旁的产妇大功告成被推走了,丈夫交了300元陪产费进来,在手术床边鼓励我。我使尽浑身解数,连续几次深呼吸,大刀阔斧地“劈”着自己沉重的肉体。

突听到一声:“好了!好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医生把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东西放在了我的胸口。他动了两动,我被吓了一大跳,很是恐惧,觉得是一只青蛙癞蛤蟆之类的小动物,我大叫起来:“拿走,快拿走!”下一个瞬间,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小动物,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宝宝呀。


图 | 作者和女儿

医生将那一团小东西抱过去清洗,我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啊?”

医生麻利地回答:“女孩,5点32分生,50厘米,6斤4两。”

丈夫在那边端详正哭着的宝宝:“哇,嘴巴长得很像我呢。”我叹了口气。原来,还是个大嘴女生。

**四 **

“我可以走了吗?”

分娩完毕,本以为苦难已经到头了,要走,没想到医生一声令下:“不行,还得等胎盘娩出。”

结果,左等右等,胎盘仍然没有剥落下来。于是,两位医生一个拽住我腿,另一个猛力一拉,终于被生拉硬扯了出来,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这就是胎盘吗?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看到的关于分娩的记录片:一位丈夫把妻子的胎盘埋在自家院子里,并在上面种了一颗小苹果树苗。他说,这颗和宝宝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树苗,也将和宝宝同时长大。将来有一天,这位父亲会告诉自己的孩子,曾给他供应过养分,现在又给小树供应着养料的,正是母亲的胎盘。

当时我看了特别感动,觉得是很浪漫的一种纪念。这节骨眼上看到医生正拿着胎盘走向垃圾桶,就赶紧对医生说:“别丢,给我爱人拿回去吧。我们要种树。”

她不可思议地朝我看了一眼,只好开了门递给我丈夫。丈夫在门外说:“这么脏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你们赶快扔了吧。”

我总不能在分娩室给丈夫解释那个纪录片的故事吧,于是,这位“功臣”还是落得被抛弃到垃圾桶里的命运。

最后一步是缝合。我继续躺着,感受医生缝衣服似的在我被侧切的伤口上穿针引线。我估计她没有给我打麻醉,或者打的剂量不够,疼得我直冒汗。我喊疼,她又斥责我娇气。然而是真的很疼,尖利而漫长的疼痛。

我可怜巴巴地问旁边的医生:“我可以握你的手吗?”此前,我一直是握着丈夫的手的。她居然和蔼地点点头。于是,我一直握着她温热的手,看着她柔和的脸,麻木而敏感地等着医生缝完1针、2针、3针……直到14针。

医生用轮椅把我推出房间,来到走廊,看到丈夫的那一刻,我哭了。说不清是委屈,疲惫,还是感动。

红糖水大杯大杯灌下去后,我开始给宝宝喂奶。小东西刚生下来,长得真丑,活象《指环王》里的小怪物,完全引发不了我的审美柔情。丈夫倒是很高兴,捏着她的小手说:“看,多纤细的小手,以后让她弹钢琴!”

深夜,医院熄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感觉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是小家伙肚子饿了,正在找妈妈的乳头呢。那个瞬间,我的怜悯心突然被唤醒,觉得她好可怜好可怜,如果没有我的乳汁,她都活不下去呀。我便在黑暗中抱紧了宝宝。看来,母爱也是需要培养的。

在医院住了整整四天,全是丈夫没日没夜,忙里忙外地伺候,抱去洗澡、买饭、端尿盆、换药、开化验单……晚上,他和我挤在一张狭窄的产床上,倒头就能睡着。

我的三位研究生室友也来医院看我。他们都还没结婚,看到刚出生的小婴儿,甚为好奇,临走时,悄悄塞给我一大摞纸币和钢蹦:“这是我们凑份子给宝宝的一点心意。每个人999元,一共2997元。999是个吉利的数字哦!”雪中送炭的爱心,令我感动不已。

出院,我仔细看了这几天的生产费用,2708元。有点不满意,顺产怎么也这么贵啊。我暗想,这账单我得好好保留着,将来女儿长大了给她看看,好忆苦思甜。

出院后,公公婆婆从福建赶过来照顾我坐月子,丈夫则开始找工作参加面试,看得出他压力不小。幸亏我母乳充足,又省下了奶粉钱这一笔开销。

女儿满半个月那天,家里全部积蓄只剩下不到1000元。在这个危急时刻,丈夫找到了一份知名外企的工作。他兴奋地回到家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我抱着孩子,他抱着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明媚的阳光照进了地下室里。

后来我们搬出了地下室,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几年后,我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女儿十一岁,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

作者喻书琴,现为记者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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