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仪听到“含光君”三个字明显怔住了,此时他背向着蓝忘机,思追见他并未有转身见礼的趋势,只得不停的对景仪挤眉弄眼,且努了努嘴,示意他含光君在其身后。只是蓝忘机却像是未看到这一切似的,他神情清冷的持剑负手走至思追面前,语气温和道:“恢复的如何?”思追微微欠身,恭谨道:“多谢含光君挂怀,已经无碍了!”蓝忘机听闻,深深注视了思追片刻后,似有些顾虑的又问道:“如若在我问灵时,为我在旁弹奏《清心音》,可有妨碍?”
“问灵?!”不待思追回答,景仪惊讶的脱口问道。正静等思追答话的蓝忘机只是侧头用余光扫了一下斜后方的景仪,眸色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顿了片刻,他并无任何异样的微点头道了声“嗯”。至此,景仪那颗因冲口而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含光君,您可是要为那具怨骨问灵?”思追此时忽然有些急切道。他生就的那双笑眼此时也毫不回避的望向蓝忘机淡漠疏离的眼眸。蓝忘机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是。”说完,蓝忘机便进入了思追所住的东堂屋。
“什么?!”景仪被自己听闻的消息震惊到完全顾不得礼仪和规矩。他慌慌张张的随着蓝忘机跑进东堂屋。可能毕竟因为是在自己府上的缘故,景仪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勇气,总之,他从未如今日这般顶撞过含光君。他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太情愿的先行了一礼遂义正辞严道:“含光君!怨骨是不可被问灵的!”思追此时要来阻止,已然来不及了,他轻轻拽了拽景仪的衣袖,却怎奈景仪甩脱了他的手。蓝忘机盘坐于堂屋中央,将避尘和忘机古琴搁置一旁,语气淡淡道:“为何不可?”,景仪干脆一鼓作气道:“因为怨骨是怀有极致怨念的!何况也没有人曾对怨骨问灵!毕竟…”,有些气喘后,景仪继续道:“毕竟很容易被侵蚀灵识成为活尸啊?!”言毕,景仪居然有些气恼的看着面前的蓝忘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俊极雅极的男子忽然有些面目可憎,在他家万象阵蓝府如入无人之境,全然没有了在云深不知处的那些规矩,尤其昨夜。思及此,景仪竟有点儿委屈起来。而现在,蓝忘机还要在他家对“怨骨”问灵。简直是不可理喻!
蓝忘机眼神倏然冰冷,他淡淡的看了景仪一眼,但也只这一眼,景仪就觉暖意融融的堂屋内暖意退却,他竟有些怯了。思追虽然没有说话,但内心也是有相同的忧虑。正思忖间,就见蓝忘机用修长的手指开始擦拭那把他自己的避尘,方才的冰冷眉宇已经由无奈和落寞代替。他微叹了口气,用一种极磁中带着无尽倦意的语气道:“未有人做不代表不可做。‘问灵’的最终是为了解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抬眼看向景仪或思追两人任何一人。他只是平静的又问了一次:“思追,弹奏《清心音》可有妨碍?”思追几欲开口,但思索了几许,还是温言回道:“无妨,含光君。”蓝忘机将避尘归鞘,复转身将忘机古琴放置身前,他不容置疑的朗声道:“景仪!一炷香后请将十叔请至东堂屋!”说罢,他倏然一挥袍袖,景仪只觉有股剑气激荡迎面袭来,使得他不得不后退几大步,直到把他逼出思追所住的东堂屋,紧接着面前的堂屋大门便“哐啷”一声在面前关闭。
堂屋内,思追坐于蓝忘机的身侧。在他二人中间放置着一件红衣。蓝忘机望着在自己身侧那个着了一身白色云纹纹饰长衫,正低头虔心调试古琴的少年,他那双笑眼即便在认真专注的时候也仍是笑意盈人。看了片刻,蓝忘机自己也开始调试忘机古琴。他知道思追有着满腹心事,想了想,他还是悠然的徐徐道:“思追,怨灵其实是改了脾性的亡灵,而亦只有‘问’,才可知晓是否已改心性?这一点,你可曾了解?”思追此时调试古琴的动作已逐渐放缓,他刚要回禀,只听蓝忘机继续道:“在我问灵期间,《清心音》一刻也不要停!即刻,我便要施一道’血阴咒’用以适当控制怨骨的怨灵。”不待思追有所追问。蓝忘机便用避尘划破了自己的食指,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在了一张从怀中取出的黄色符纸上,符纸顿时燃起了一簇绿色的火焰,随即燃烧的符纸被掷入红衣中,火焰瞬间变为了紫色后倏然熄灭。但随之空气中竟飘浮起淡淡类似檀香的香气,只是这香气中微带甜腥。蓝忘机轻喝一声:“思追!清灵识!”
思追慌忙收回自己有些游离无措的茫然心绪,他强制自己清除掉无端的思索。逐渐的,他进入了一种无往的沉冥之中,不知去处亦不求来处。在如顺流而下的缓缓乐曲中,时不时有几声铮鸣相和,却并不觉突兀。铮鸣声时而短促,时而有力,时而绵长。而《清心音》则始终悠悠扬扬,如月光皎澄。就这样在两种曲调混奏中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
堂屋外,景仪和他的父亲蓝启贤站在门口正待叩门,门忽然自行打开了。蓝启贤实则年龄只虚长蓝忘机几岁,大约和蓝曦臣一般大。却因在族中与蓝忘机父辈是同辈,且排行第十,故均唤他“十叔”。虽则年岁不大,眉眼中与蓝忘机也亦有几分相似,但到底已婚娶有子,所以整个人更为老成持重一些。他因不在云深不知处,因此只着了淡青色的家常袍衫。腰间的束身腰带上则有着古朴的云纹纹饰,额间也配有一条淡蓝色云纹抹额。因自身修为并不高于“姑苏双璧”之一的蓝忘机,故也不敢摆长辈的架势。遂与蓝忘机执了平辈礼,而已结束问灵的蓝忘机则毕恭毕敬的按规矩与其执了晚辈礼。
蓝启贤鼻端飘荡着似有所无的阵阵檀香香气,但细闻其中,却隐隐有一股甜腥之味。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再瞥了一眼地上那烧了半下的红衣。他不禁心里唬了一跳,当看到蓝忘机那双漠然无谓的眼眸时,蓝启贤忽然有些负气诘问道:“含光君,您怎么能在我万象镇蓝府施‘血阴咒’呢?!这可是、可是禁术啊!”父亲的话也大大震颤了景仪,他不禁看向思追,却见思追一直默然看向地面,眸中一片无波无澜。“十叔,擅施’血阴咒‘之事,我自会回云深不知处领罚。”蓝忘机不卑不亢道,顿了一下,他又继续反问:“但有一事我需要相询,请问近日万象山附近可有异?”蓝启贤愣怔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含光君何以如此问?难道和犬子方才告知我的,您在我府上还问灵了那具’怨骨‘有关?”蓝忘机脸上略显不耐,却还是轻和的道了声“是”。蓝启贤也不是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万像山属于他万象镇的辖属范围之内,如今出了这等极致邪祟,他难辞其咎,理应配合。想了片刻,方放缓了语气道:“敢问含光君,这怨骨生前是何人?”,蓝忘机似乎本不愿回答,他竟有些犹豫,不过只须臾之间,他便用清冷的声音回道:“岐山,温氏家奴。”
蓝忘机的话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就连参与始终的思追都怔住了,他也并不知晓怨骨生前的身份。蓝启贤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因为他见蓝忘机面色如常,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蓝启贤只觉一些陈年往事,仿佛从记忆深处缓缓爬出。一个白衣少年长身玉立,就那样毅然决然地跪在雪地中,300戒鞭加身,却仍是只那一句掷地有声的叩问!蓝启贤那时虽也年轻,虽则只是听闻,却还是在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而那个人他蓝忘机尚且敢护敢为之辩,何况这具生前只是温氏家奴的怨骨呢?他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大概五日前,一队随兰陵金氏敛芳尊到姑苏的商人借道万象山前往云梦。”答完这句,蓝启贤倏然觉得自己长舒了一口气。蓝忘机只微一行礼,遂道了声:“多谢十叔!我即刻要御剑回云深不知处,思追和景仪可以在这里过完灯节再回。”
思追隐隐觉着怨骨事件背后另有隐情,他虽然很想再在万象镇多待几日,但却仍是以晚辈礼谢过这几日蓝启贤一家的照拂,决定与蓝忘机一同回云深不知处。而景仪亦不愿与好友分开,所以也告辞了父母,动身回云深不知处的弟子阁。
在云深不知处的寒室,两位着金星雪浪牡丹花家徽纹饰束身长衫,通体金光闪烁的人正向蓝曦臣拜辞。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头戴官帽,面庞清秀,眉眼俊美,他一脸笑靥道:“二哥,那我便带金凌先走了,还要带这孩子去拜见他舅舅江宗主。”,这时他身后的一位少年,眉间一点朱砂,此刻极为不情愿的又与蓝曦臣行了一个晚辈拜别礼,似乎不想离开此处。
此时,门口响起一个疏漠的声音道:“敛芳尊请留步!”只见一身淡蓝色猎装的蓝忘机正大步走来,走至二人跟前,蓝忘机躬身一礼对蓝曦臣道了声:“兄长!”。金凌一向觉得蓝忘机身上总散发着深深的冷意,因此他见此刻含光君面沉如水,只慌忙行过晚辈礼后便迅速退出寒室,并轻轻掩上了门。
蓝忘机一向说话不会迂回,因此直接将万象山遭遇血蝠和怨骨以及对怨骨进行问灵的事简明扼要复述了一遍,并且坦承自己使用了禁术“血阴咒”自当随后领罚之事。“这样说来,含光君是怀疑我兰陵金氏的商队与此事有关了?”那位头戴官帽稍年长一些的男子正是敛芳尊金光瑶,此刻依然言笑晏晏的问道。蓝曦臣此时温言道:“忘机,问灵时可有问出是如何由岐山到的万象镇?”。蓝忘机望了哥哥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随即面向金光瑶淡淡道:“需劳烦敛芳尊协查此事,因素闻兰陵有些商人对怨骨进行贩卖,因其可以入药。”而怨骨的骨头进行研磨成粉后确是可以用于作为治疗癫疯之症的药引,因此,兰陵惯出商贾,也的确偶有胆大之徒对其进行买卖,这一点金光瑶也无可辩驳。他略略想了想后,方对蓝曦臣恭谨一行礼道:“二哥放心!阿瑶自当回去后彻查此事!”言毕,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行至一半,忽然复又转身,他略含歉意的笑了笑,似乎接下来有什么不好言说但又非说不可的话,最终,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稍稍沉吟了片刻道:“不过”,与此同时特意看了眼面色未改的蓝忘机,“二哥,含光君,虽然姑苏蓝氏的家规原应是由不得我一个外人置喙。但是事关重大,这方才含光君说他在使用‘血阴咒’时还有一名弟子在场,我以为应让这名弟子一同受罚。”蓝忘机闻此眸中瞬时射出一道精光,他语气沉沉的问道:“为何?”,金光瑶仍是一脸含笑的迎上对方的目光,不疾不徐道:“‘血阴咒’毕竟是禁术,是施咒者利用自己的鲜血可以短时控制亡灵,如果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那亡灵的力量可以大增。因此,不管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让看到的弟子受罚,也是给他一个警示,让他明白禁术不光不能随意施用,更是应连看都不应看的邪术!”
蓝忘机望向此时正在沉思的蓝曦臣沉声道:“兄长,这些所谓的禁术都存在于藏书阁禁书室的禁书中,如若真的不希望后世看到,那为何不直接将其付之一炬?”,金光瑶不待蓝曦臣答言,抢先道:“如此说来,将来教授弟子门生也要加入这些奸邪之术了?看来蓝氏学堂也不仅要授受圣贤之道了?是吗?含光君?”金光瑶的声音柔中带着温和,温中又有几丝刚劲,即便是反驳之言,被他讲来也很难令人反感。而蓝忘机素来不善言辞,即使被质问,语气也是淡然寥落的,他看了略带得意之色的金光瑶,漠然道:“饱读圣贤者中也并非没有奸邪。而这世上也不都是正道,与其回避这些他术,不如教他们如何辨识,如何施用于正途。如若一味回避,将来难保不被有心之人利用和误导。”闻此,金光瑶不禁冷笑几声,他态度谦和,却仍是毫不退让道:“含光君这番道理让金某受教了。只是倒不新鲜,想当年夷陵老祖也好像有过类似言论,什么‘仙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为何不将怨气收集加以利用?‘哈哈哈,只是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最后还真将怨气加以利用了,创造了古往今来无人匹敌的邪术,也成了继温若寒之后最大的奸邪之人!如今,难不成含光君也要效仿吗?”
蓝曦臣见金光瑶越说越触及蓝忘机的痛处,不得不加以制止道:“好了,阿瑶!时辰不早了,金凌还在门外等候。你快去带他前往云梦吧!”,金光瑶见蓝曦臣有意回护,也便不再对蓝忘机发难。只是,刚才那几句也是为了发泄蓝忘机疑他金氏商队的气。“成为奸邪从来不是靠用何种法术,而是因人的心性!”蓝忘机冷冷的道,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寒室。
在走至一回廊深处,眼前仿佛看到一白衣少年跪拂在雪地上正用一根树枝掏着蚂蚁洞,听到他的脚步声,倏然回头,一双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缝,他大声笑着道:“蓝湛!哈哈哈哈,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我在哭?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我只是腿跪得有些麻!”而蓝忘机则喃喃低语道:“魏婴,我知道的,你只是因这世人、因这世事,改了脾性,却从未改了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