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白这辈子遇到的怪事已然不少,但自从船上遇青梅的奇事之后,这一路妖异之事却愈发层出不穷。
且说小白船行至扬州,已是水路终点,小白需从扬州再雇车回自己的村庄。匆匆同那怪异的船夫告别后,小白想不如趁着春意未了,在这扬州城里再游玩一番。
扬州名埠,四方商客云集,穿过拥挤的人群,小白在一家书场里坐下。此时无有功名累心,亦无萦绕心头多年的金石教条,小白只想在这市井凡俗之地听一个通俗过瘾的故事。
台上说书人的故事已然讲到一半,今天说的是薛仁贵征辽:
“背后马上坐一老将,鬓如银丝,目若朗星,乃是鄂国公敬德也。见房、杜下马…”
这是说的尉迟敬德。见那说书人一袭白衣,纸扇在手,声音嘹亮高昂,只说这“目若朗星”时,眼神一亮,小白只觉眼前也随之一亮,仿佛大唐鄂国公恰在眼前,马上扬鞭正要上阵杀敌,不禁暗自叫好。
身边的观众也都紧紧盯着台上,未敢有丝毫声响,似是怕惊了这马上猛将,落得军法从事。
但仅有一人,坐在小白身后,斜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的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上半盖的茶碗,闭着双眼,对台上所说似乎毫不在意。
“...撩起袍,用臂掼石狮子平身而起…”
台上人正一手持扇,一手做托举状模仿那搬狮子的尉迟恭。小白和一众观众聚精会神的盯着台上,一些人甚至刚刚打开手中的茶碗,听到这句那手又呆在半空。
“转殿行步如飞,约及数遭,掷石狮子于殿下,全无气喘。哈哈哈…”,还未及台上人说完,小白却听得耳边有人把那说书人的下句一气说完,还附上几声讥讽的干笑。
小白心下愠怒,回头刚要发作,却见是一个瞎子模样的人,闭着双眼,头发蓬乱,脸庞枯瘦如柴,正低着头咯咯的低声笑着,手里把玩着一个半合的茶碗。
小白只当是一个市井泼皮,又见他眼瞎,也不与他计较,起身欲走。
那人却在低处一把拉住小白的衣襟,硬生生把小白又扯回了椅子。
“公子不必惊慌,这台上说书有甚好听?我给你说不也一样?”,那瞎子一面说一面笑着,摇着头,一副无赖的表情。
小白懒得理他,一把推开那瞎子的手,正欲起身,又听得那瞎子道,
“老瞎子双眼已坏,但不至瞎,能微微看清公子是个陌生身影,又是个读书人,今日我给公子做个交易如何?”
小白心想这无赖泼皮必无好事,但又不想在此喧闹,便耐着性子听那瞎子说下去。奈何台上说书人声音又激昂起来:
“…迎头的兵来约及三万有余,阵前捧一员将,顶三叉金冠…”
小白禁不住又回头去看那说书人,这边瞎子的声音却又传来,
“我有一物可使这台上之人索然无味,公子用之必喜。然公子需为我诵诗十首回报于我,如何?”
小白心神俱在台上,哪有功夫听那瞎子胡言,直盯着那说书人继续说着,
“…横一杆大杆刀,跨赤虬马,左右带兵器两腱弓…”
忽然,小白感到那瞎子的手举着一个圆形的东西挡在了自己眼前,小白忙伸手去推,却隐约见那圆形的东西上有小物异动,再定睛看时,却见那是瞎子手里把玩的茶碗盖,那盖的内侧上竟有一人,骑在马上,正顶着三叉金冠,手持长刀,腰间别着两把弯弓,威风凛凛,那马鬃与头盔上的花翎正在迎风舞动,栩栩如生。
小白万分讶异,那瞎子又拿下了碗盖。小白一眼看去,却见书场里四周墙上竟突然出现了千军万马的图像,阵中旌旗飘扬,正如台上书中所言。又看那台上,说书人身边竟出现依稀的影像,模糊飘渺间,分明是两员猛将正于马上厮杀。
“…莫离支刀劈敬德,敬德闪过…”
那影像如说书人所言,只见那戴金冠的勇将一刀劈下,这边花白胡须的将领侧身一闪。
“左手拿住刀杆狻猊爪,不放青锋刀,腕上飒飒竹节鞭,举起鞭来…”
影像中两人打的火热,四周围墙壁画像中的军士也纷纷呐喊,一时间热闹非常。
“莫离支背上取出飞刀在手,敬德拔马归阵。莫离催兵掩杀…”
台上说书人侃侃而谈,纸扇轻点,而那四周围墙壁上的军士也纷纷行动起来,金戈铁马、尘土飞扬。
小白正看的出神,忽然间,一切杳然不见,只见那台上说书人把那醒木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小白忙转头去看那瞎子,只见瞎子一手遮在桌上的碗盖上,正望着自己咯咯的笑,
“公子,今日评话已尽,公子的十首诗可否诵来?”
小白满心疑惑,但想来这一场书有了这碗盖,着实有趣。便诵了几首唐诗与那瞎子听了。
瞎子默默听着,时而随着诗韵摇头晃脑,时而喟然长叹,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神色舒缓满足,枯瘦的脸上原本聚集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有笑意扬起。
“公子诗书满腹,老瞎子未错看矣。”瞎子笑笑,“市井评书可画,而诗不可画矣!”,说完大笑着,一手捧着茶碗,一手旋转着那枚装着千军万马的碗盖,同那散场的人群一齐向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