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7 华杉
王阳明的炼金论,做人做学问,做事做企业,关键在于成色要足。企业经营,也是要炼纯金,在某一个领域,做减法,真正做到存天理,灭人欲,能为顾客,为社会,不负所托,永远不让人失望,完美解决问题。而不是今天想超过这个,明天想超过那个,老是看自己分量还不如某某人,有了十亿想百亿,有了百亿想千亿,有了千亿想万亿,最后就算得了一万亿,如果是做加法做上去的,都是破铜烂铁,那连黄金都不是了,成了一场《红楼梦》:腹内却是草莽,于国于家无用。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希渊:蔡宗兖,字希渊,王阳明的学生。
蔡宗兖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的才力毕竟有差距,但他们也和孔子一样被称为圣人,这是什么道理呢?”
王阳明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说他的心里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之杂念。伯夷,圣之清者,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坚持自己的原则。伊尹,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辅佐商汤王天下,商汤死后,他辅佐太甲,太甲无道,他能将太甲从君位上拉下来,软禁三年,让他改过,又迎回复位,成就一代明君,这也是心里纯乎天理,没有一点私欲。
“这无私无我,没有人欲之杂,就像100%纯金,成色足,没有铜、铅什么的杂质掺杂在里面。人到纯乎天理就是圣人,金到足色就是纯金。但是圣人的才力,也有不同,天资禀赋不同,后天成长环境际遇不同,所以成就大小不同,就像都是纯金,但是分量有轻重。比方说尧舜有一万镒(音yi,一镒相当于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文王、孔子相当于九千镒,禹、汤、武王相当于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相当于四五千镒。才力不同,但是天理之纯则相同。就像金子分量不同,但是成色相同,都是纯金。把五千镒的纯金放到一万镒里面,它还是一样的纯金。把伊尹和尧舜、孔子并列,他们天理之纯也是相同的。所以纯金能够成为纯金,在于它的成色,不在于他的分量。圣人能够成为圣人,在于他的天理之纯,不在于他的才力大小。
“所以,但凡人自己肯学习,只要能让自己的心,纯乎天理,也不愧为圣人。就像一两纯金,虽然是只有一两,只要它是100%纯金,在一万镒,二十万两面前,分量虽然悬殊,但也可以无愧。
“因此,孟子才说,人人皆可以为圣人。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学习存天理,去人欲,就像是炼金,炼到100%纯金的成色。如果金的成色本身就比较足,冶炼的功夫就比较容易。如果金的成色很差,炼起来就越难。这就像人的气质禀赋,有清澈与浑浊,纯粹与驳杂的差异,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异;对于道的体悟,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差异。那各方面都比较差的人,就需要下别人百倍的功夫。但只要修炼到了,最后的成功是一样的。”
王阳明这里说的“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还有“及其成功则一”,都出自《中庸》,原文:
“人能一者己百之,人能十者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王阳明接着说:“后世的学者,不知道在做圣人的本质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也要有这圣人的许多才能逐一掌握,才能成为圣人。于是乎不在心中的天理上下功夫,却费尽心力钻研书本,考究事物,追求行迹,知识愈发广博,而人欲也日益增长;才能日益增进,而天理日渐遮蔽。就好比看到有人有万镒的黄金,就不去冶炼黄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无可挑剔,却妄想在分量上与他人相同,锡、铅、铜、铁等杂质一并投下去,分量是增长了,但成色却下来了,炼到最后,连黄金都不是了。”
王阳明的炼金论,做人做学问,做事做企业,关键在于成色要足。企业经营,也是要炼纯金,在某一个领域,做减法,真正做到存天理,灭人欲,能为顾客,为社会,不负所托,永远不让人失望,完美解决问题。而不是今天想超过这个,明天想超过那个,老是看自己分量还不如某某人,有了十亿想百亿,有了百亿想千亿,有了千亿想万亿,最后就算得了一万亿,做加法做上去的,都是破铜烂铁,连黄金都不是了,成了一场《红楼梦》:腹内却是草莽,于国于家无用。
王阳明说这话时,当时徐爱正在旁边,感叹说:“先生这一番话,足以破后世‘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支离之惑,又是一段学案,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会,朱熹要格物穷理,陆九渊说你哪里格得过来,你那些知识,无非是支离破碎。朱熹批评陆九渊:你那功夫也太浮皮潦草,太简易,所谓发明本心,不读书,光在心里求,根本不是儒家,只是枯禅!
陆九渊写了一首诗讽刺朱熹:
易简功夫终究大,支离事业进浮沉!
朱熹和陆九渊哪个对?就像之前王阳明所说:“我和朱子的学说,在入门下手的地方,确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之分别,我是不得不把这些道理辨明。但是,我的用心,和朱子的用心,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无论是陆九渊,还是王阳明,都是把书都读遍了,悟出发明本心的体会来,他们可不是不读书。我们自己该怎么学,还是小马过河,我在此岸,成功成圣在彼岸,怎么过这河?朱熹说要格物穷理,陆王说要发明本心。我该格物穷理呢?还是发明本心呢?还是既格物穷理又发明本心呢?还是既不格物穷理也不发明本心呢?自己想吧。
先生又说:“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这又是王阳明金句,学问之道,在于做减法,不在于做加法。还是炼金论,炼的金子份量越少,越能把成色炼足。只有把学问的范围减下来,才能在成色上提升,你会发现,要下的功夫多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