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我的那只苍蝇

作者/笑犬

(一)

五楼的三号病房由我和邻床的另一个老爷爷分享,但刘爷爷用了镇定剂,几乎每天都在睡觉,所以在没有医生和护士来查房的时候,这就算是我一个人的单间。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病房门口,看现在没人,便抓紧小声冲墙说道:“别闹了,快来吃饭。”

“快一点儿!”我没有太多耐心,又再次催促道。我可不想被当做精神失常得出现了幻觉,毕竟上一次被护士姐姐看到我对着墙说话之后,她就对我格外关心了。事实是我没有对墙讲话,只是大家没有注意墙上有只苍蝇而已。

我连催了三四遍,它才不慌不忙地打着旋儿飞过来,落在我的盘子边儿上搓手蹬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拨棱着脑袋嘟囔道:“我要吃咖喱,不吃这个。”

你这只吃白食的小苍蝇!竟然敢挑食!看我不把你的小细脖子拧断。

我翻了个白眼,呵斥道:“你洗手了吗!”

“没有。”它晃晃悠悠地起飞,不耐烦地往洗手间挪去。

“哎,算了吧,算了吧。我怕你路上被人打死。”我抽出一张纸巾蘸了点儿水,让它在上面蹭了蹭爪子。

(二)

蓝白相间的墙壁一尘不染得寡淡无味,看着和我有一盘之隔正头扎饭盆大快朵颐的苍蝇,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成为饭友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认识它那天我刚好就在吃咖喱饭,我正低头努力把米饭和汤汁拌匀,就听到有小型飞行物的轰鸣声,接着一只灰黑色的苍蝇降落在碗沿上,期待地搓起手手。

相比色泽黯淡体态臃肿的苍蝇,我更喜欢油亮又小巧的绿豆蝇,但是有只蝇陪我吃饭就不错了,医院里经常是没有蝇的,于是我有些唐突的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它挠了挠头,显出疑惑的表情,反问道:“你不打我吗?”

“不打,只要你饭前洗手,饭后漱口,咱们就可以一起用餐。”我用勺子盛出一座金黄色的米饭小山递到它面前以示友好......

从那以后,我们就是在一个饭盆里吃饭的好伙计了,我也很大方地从不计较它的伙食费。

酒足饭饱,照例每天都轮到我去刷餐具,我趿拉上拖鞋出了病房。

水房里张阿姨正拿了一兜水蜜桃搓洗得来劲,见我过来,立马抬头跟我打招呼还非要塞给我一个桃子,这怎么好意思,不过倒也正合我意。

水流追着碗里的油花团团转,我滴了些洗洁精进去,便立马结束了这场角逐,入秋之后水越来越凉,我得快点刷。

我甩了甩勺子上的水,客套一下刚要离开水房,张阿姨轻声叫住我关心道:“小姑娘,你联系上家里人了吗?”我猜她把桃子都洗到脱皮的这段时间里也在纠结要不要提这个问题。

我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张姨,你觉得今天晚饭食堂会做咖喱吗?”这是我现在更关心的事情。


(三)

路旁的行道树不再是一水的深绿,斑驳的黄叶早已占领了半壁江山,麻雀们嬉闹着从树上打到树下,忙着争抢食物来囤积支撑它们度过漫长冬天的脂肪和快乐。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可能真的很久没有出来过了,再次走在院外的大街上,我只觉得说不出疲惫。

“喂,你可以落在我右面的肩膀上吗?”我拢紧围巾,对停靠在我左肩上打盹儿的苍蝇说道。

可能是没太睡醒的缘故,它侧歪着腾空然后一头撞进我的头发里,又扑腾着绕过头顶才换到右肩。苍蝇踩过发丝牵动头皮的那种微妙触感,和自己梳头发时完全不同,竟使我心里生出些许悲伤。我本来以为我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却到底还是会心疼头发,哎,出门前已下定决心要剪掉它们,与其让化疗一点点蚕食殆尽,不如先剃个光头来得舒服。

苍蝇打着哈欠哼哼道:“为什么要换地方?你落枕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左牵黄,右擎苍”这句了。”我解释道。苏东坡出猎的时候想来也是秋冬时节吧,大家都穿着锦帽貂裘,天气自然是冷的。

“那是什么意思?”它说着往领口处冒热气的地方挤,苍蝇比人还要不抗寒。

“是古代打猎的标准配搭,反正可以显得我很年少张狂,意气风发的样子。”每次我和它聊天,心情都能好转不少。东坡肘子它或许吃过,但我料想它是不会恰巧在印了这首词的书上歇过脚的。

“倒是不假,我们苍蝇的嗅觉的确十分敏感。”苍蝇说罢就蜷起四肢准备再眯一觉儿。过了几分钟,它又补充道:“我闻得出来,你是个好人。”

切,我以为你都睡熟了呢。

(四)

回去后我拿剪下的头发给它编了一个御寒的小窝放在枕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到黑色的发丝里的小苍蝇。

就是这只不惹人注目的小苍蝇,它会帮我和蚊子讨价还价,让它们不得骚扰我,而是跑去叮那个横行霸道的保洁阿姨。它也会得意忘形,吃得开心了就把脚也一起踩进饭里。

之前夏天晚上它就睡在我病床的防护栏上,不拉窗帘的时候会有月光照进来,我想等它睡了看看它在月下的样子。可苍蝇没有眼皮,我便无从知道它是不是睡着了,就只好自己眯了眼睛装睡,偷偷瞧它精致的翅膀脉络,无数个夜晚我就这样眯着眼睛不知不觉地陷入睡眠。

在梦里,我们重复着白天的生活,我大叫抓苍蝇来威胁它,可当护士真的举着苍蝇拍赶来的时候,我又假装晕倒,这样护士姐姐只好丢了苍蝇拍来救我......

不同的是梦里没有癌症,没有折磨人的治疗,没有弃我而去的亲人。

(五)

我终于也和刘爷爷一样开始用镇痛剂了。

“你听说过那句歇后语吗?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苍蝇边说边像溜冰似的在我光滑的脑瓜上撒泼。

“什么?”我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两天耳鸣得厉害,听不清它的话。

它爬到我的耳边吼道:“我说我是尼姑头上的苍蝇。”

我笑了,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震得我菲薄的胸壁哐哐作响。我竭力压制住咳嗽微笑着说:“再跟我说说话吧。”

苍蝇坐在我胸前的被子上,老生入定似的讲道:

“从前有一只小狼,它很爱撒谎,狼群让它去打猎的时候,它总是大喊“人来了!人来了!”,可当其它狼急忙追过来时,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它却因为哄骗了大家而开心得嗷嗷直叫,久而久之就没有狼再帮它了,然后有一天这只小狼遇到了一群猎人,它大呼救命,但没有狼相信它的鬼话,爱说谎的小狼就被猎人们抓走了。”

“我猜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人来了》。”我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岔气。“确实有几次我骗你说食堂的咖喱饭卖完了。”

也许是因为总是在笑,我忽然又觉得有些倦怠,睡意渐渐在上眼皮堆积。

苍蝇拍拍我的脸颊,问道:“晚饭吃什么?”

“抱歉,我现在吃不了饭了,你想尝尝营养液吗?”我举起胳膊晃了晃粘在手背上的输液管。

(六)

今天的天气糟糕极了,不用说外面肯定很冷,但就连太阳也吝啬明媚的阳光而不肯给大家制造了诱人的假象。

我靠在窗边的暖气旁望着楼下,树上的叶子剩的不多,穿过枝丫可以看见鹅卵石铺就的路面,夏天它是被密叶藏起来的。那时节,我总想瞧瞧这条路上散步的行人,如今树叶散去,但在路上散步的人也不见了。

转身看见苍蝇在它的小窝里午休,最近我和它都睡得越来越久,但好在梦境和现实又并无太大差别,我们便也不甚在意。刘爷爷的位置换作了别人,而我则成了病房里总是睡不醒的那个。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下午我丝毫不觉困倦。

我走过去戳戳它的翅膀,把苍蝇叫醒:“醒醒,咱们出去一下。”

“去哪里?”

“嗯,出去吃苍蝇馆子。”我把仅剩的最后一些零钱揣在羽绒服口袋里,示意它飞到我帽兜的毛边里取暖,一只小苍蝇在冬天可是很难熬的。

它扯住一根长长地人造毛倒吊着嗡嗡叫:“什么是苍蝇馆子?”

“很合苍蝇胃口的小饭馆。”

(七)

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溜出医院,跑去我读初中的时候常去的一家便当店,到了才知道附近正在进行城市改造,那家好吃但不卫生的饭店也在拆迁之列。店门紧闭,招牌上笑嘻嘻的大脸猫的一口白牙上落满了灰尘,周围是很多废弃待拆的建筑。

我往西面走去,我记得那里有一栋在当时是最高的商务楼,小时候我还想过要是能在顶楼工作该多好。无奈门下一直有保安把守这座堂皇的宫殿,我不曾爬上去过。

站在那楼的天台,我扶着冰冷的生锈的栏杆,可以望见,在新的地方,在更远的地方,有更高的楼被建起来。而不久后,我脚下这座墙皮脱落的老楼所在地盘,也会变成比那远方更好的样子。

苍蝇落在栏杆上,就停在我手的一旁。

我以前总觉得云是在天上的。

可今天的云却异常的密集,铺满整个视野,像鱼鳞,像变质牛奶上层的浮沫,但又并不完全融合起来,彼此留出些缝隙,构成了瓷器般的花纹。让我想起了高中地理课上讲过的板块学说,想起来北极融化的冰盖。透过拥挤的云的间隙,我看到了灰蓝色的天。

原来,云后面还有一层天。

太阳出来了,瓦片状的云纷纷向四周退让,金光铸入裂隙。

“我想从这里跳下去!”我迎着风大笑,转头看它。

它从栏杆上飞下,悬停在半空中,向我高高举起两只前爪,喊道:“来吧,我接住你。”劲风吹得它透明的薄翅直抖,太阳在上面留下零乱的光点。

我记得风和我们擦肩而过,如果苍蝇会像人类那样笑的话,我们的笑声一定会被风送去很远的地方。

我从未怀疑过一只苍蝇有这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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