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如意,今年91岁了,这算是耄耋之年了,在写下这些东西之前,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看清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五号字,庆幸的是,我不光看得很清楚,手指也灵活如少年,这可能得益于我手掌很小,手指也不长,大脑指挥起来很容易,不像隔壁的松下先生,不到七十岁就哆哆嗦嗦,像是患了帕金森综合症,其实什么事也没有。说起松下先生,他已经和我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并不是说他仙去了,你知道的,日本老人大多很长寿,尤其是像松下这样和和气气,性子和脑子都很慢的老人。他只不过是回到了日本,据说是因为某天夜里,他已故的亡妻给他托梦,说老宅子里面的杂草太多了,不喜欢。第二天一早,我就看他拄着拐杖出门去了,就给我留下一句:“她想我了,我得回去”,经此一别,再未回来,时至今日,我依然很想念他。
在我七十岁到八十岁这十年间,我和松下先生做了十年的邻居。他是日语系的教授,但精通中文,所以我和他说话基本不费力,不用去想什么“瓦达西瓦、有漏西裤”这类拗口的词语,更不用什么敬语之类的,聊到激动之处,‘丫’这个充满中国北京气息的词语有时还会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当然那都是我七十岁年轻气盛的时候了,现在的我已经不那么热血了。
我和松下先生进行最多的娱乐活动是下棋,以前我就听说日本人的围棋很厉害,而且日本人最爱给人起一些响亮的名号,厉害的棋手就叫“棋圣”,当然你不能全然信之,早在日本战国时期,就有什么织田信长,绰号第六天魔王、武田信玄,绰号甲斐之虎、上杉兼信,绰号越后之龙、北条氏康,绰号相摸之狮。总之从名字听起来厉害的很,又是魔王又是狮子和大老虎,但当他们妄图占领中国的时候,不管是老虎还是狮子,都被明朝打成了猫三狗四,败退回日本,当然这是题外话。所以当我听说松下先生棋艺高超时,我是不大相信的,我自诩从小拜名师学棋,什么凶险的棋局我没见过?要是把我换到《天龙八部》里面,解开无崖子棋局的没准就是我了,也轮不到什么虚竹,又得内功又得美人,好不自在!松下这个老头能高明到哪里去?
但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棋艺是真的“高超”。简单来讲,他每落一颗棋子,足可以让我这个七十岁的身体去跑个一公里,如果你要是催他,他就更慢,慢到我这个七十岁的身体再跑一个一公里。其性子之慢,无人能出其左右,大概他当老师的时候,学生的睡眠质量都相当之高吧。为此我总是说他:“松下先生,你下的这么慢,没人会喜欢和你下棋的,你得学会照顾对方的情绪,这样才有人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做朋友?”他颤巍巍的手还举着一枚黑棋,也不抬头,只是慢条斯理的反问我。
“因为没朋友的人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啊!”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简直是不可理喻。
“不对,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一定交朋友?”他又问了我一遍,黑子还是没有落下去。
“因为有朋友生活才有意思!”我依然对答如流。
“有意思便是你的欲望了,日本有句话,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放屁,这明明是叔本华说的,哪里和你们日本有关系?”这老头还想蒙我,一语便被我戳破,驳了他的面子,我洋洋得意起来,继续说道“照你这么说,没有朋友的时候,我就有了欲望去交朋友,等我有了朋友的时候,便觉得无聊?这根本说不通嘛,我并不觉得和朋友呆在一起无聊啊!”
“错了,在你交朋友之前,其实你就已经不无聊了,交朋友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的内心早就被填满了。”
“可你不是刚才还说,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么?现在怎么又出来一个内心被填满?”
“那是叔本华说的,不是我说的,我说的还有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有一种东西能让人拜托无聊和痛苦,那就是爱情。还有就是,这盘我赢了。”他颤巍巍的手落了下去,黑棋把键盘砸得脆响,同时抬起头来,用那种日本人特有的躲闪的眼神,短暂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我来不及看棋盘上哪里黑棋哪里白棋,失神的一瞬间,我恍惚看见了半个世纪以前,20岁的自己。
我叫如意,今年20岁,在读大学,精力充沛,正是风流当年。但精力充沛带来的坏处就是长久的无聊,而长久的无聊会逼迫我去寻找一些刺激的事情去做,哪怕出格一些也无妨,毕竟我今年二十岁,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能阻止二十岁的大孩子去寻找乐趣。否则的话,我就老了,这也是我长久以来不愿意见到的。
我早就惦记起学校那栋建得像雄性动物的某个器官的建筑了,那里是绝佳的立足点,站在那个楼的房顶,轻而易举的就能俯瞰整个学校,不光是学校,周围的居民区也尽收眼底,这种没由来的虚荣感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不过整个世界确实是在我的脚下。现在离登上最高一层只差一步了,踹来这道锁着的门,外面就是天台,天台不大,往前走十几米就是边缘。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我恐高。
不好意思的讲,我是真的恐高,但在我记忆里,我小时候是不恐高的,但在一次玩耍的时候,我们在医院门诊部前面比赛跳台阶,我为了显示自己少先队员小队长优秀的意志品质,毅然决然的从十节台阶上一跃而下,在跳下之前,我认为少先队员是祖国未来的花朵,红领巾是八路军的鲜血染红的,跳下去之后我才明白,红领巾是我染红的。脚踝极度扭伤的我还把脑袋磕了个口子,我先是觉得自己摔了一跤在同学面前很丢人,竟然忍住了没哭,但当我感到有血从我脸上滑落,我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准许一般,嚎啕大哭,再加上脚脖子实在是十分疼痛,我也就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我有种感觉,在那一刻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什么少先队员,什么祖国的花朵,什么同学友谊,什么面子里子,都是虚伪的狗屁,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流血是真实的,和那十节台阶是真实的。自此以后,我便留下了后遗症,但凡到了高的地方,我便腿肚子发软,浑身出汗,手脚冰凉,仿佛鲜血又从我的头顶流下来,当初扭伤的脚踝又隐隐发痒,往下面看一眼,便天旋地转。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莎士比亚肯定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还会降临在其他人的脑海中,所以这临门一脚,我踹开还是不踹开,这是个问题。让我恐惧的原因有两个:
1、我怕自己掉下去
2、我怕有人推我下去
显而易见,这两个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于是我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天台的大门,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天台。意料之内的,天台真的很小;意料之外的,大门不但没有上锁,天台上还有一个人。
三秒钟的对视,我竟然脸红了,这就像是少女的心事被戳穿一般。我不是少女,而跟我对视的恰恰是一个少女。那天云彩很少,只有薄薄几层覆在天上,像是上帝的白毛巾吊在半空,太阳十分之耀眼,我不得不眯着眼睛才能往远处看,风很大,可能只要是高的地方,风都很大。
但没关系了,想像一下,当我咆哮着踹开天台的门,一跃而上,一抒胸中长虹的时候,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外套吹的向后扬了起来,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褪去,便一眼看到一位女子坐在天台边上,回头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我。笑容僵在了我的脸上,不知道是继续狂放大笑,还是把这笑容收拾起来,于是倒成了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极为滑稽和尴尬。后来当我和她熟络之后,问起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她说那大概是一种“看到有人像个儿童一样冲上天台,高兴得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但在看到我之后却对我露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我大概以为自己遇到了变态”,听到她的形容我简直生气到了极点,尴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感觉就是你在淋浴室里面放开喉咙高歌一首你想唱上去,却无论如何都难听到绝育的歌曲时,你妈妈推门而入,问你看没看见家里的马桶搋子时的感觉。当然,这是后话,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对我进行什么样的妖魔化,短暂的对视之后,她又把头转回了外面,而我在一方面尴尬之余,也同时被她深深所震慑。
毫不客气的讲,我是一个肤浅的人,对相貌姣好的女子都会多看两眼,但我又是一个深沉的人,我只会偷偷的看上两眼,而且发誓绝不心动,绝不以猥琐的思想揣摩别人的脸庞,为此我深深的感受到了我来自灵魂深处的胆怯和卑微。但在今天,我感觉我就像是中了东南亚某个小国的蛊,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开始,我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能是她的白裙子太过耀眼,晃得我脱不开身,也可能是那天风很大,把她的气息吹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像只小趴狗一样快速跑到她身后,却在离她身后两米的时候慢下来,装作漫不经心的走到她的附近,停了下来。
好死不死,她就那么坐在天台边缘,而我直到走到边缘附近才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一瞬间恐惧战胜了感性,什么好看不好看、漂亮不漂亮的脸蛋,什么微风吹来的气息,都抵不过我六岁那年血淋淋的教训。
好死不死,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回过头来,还对我说了话!“你也喜欢来高的地方吹风么?”
“没错,我喜欢这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鸡儿!我自己在说什么啊!我在心里抽了自己不下十几个大耳贴子,同时痛骂自己的虚伪,唾弃自己不敢于说实话的卑劣行径。
“那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呢?”她用大眼睛呼扇呼扇地说了这句话。这下我看清了,她眼角有点儿上翘,但到最末端的地方又有些向下,弯弯的,就像我妈妈的眼睛。
“好,我这就坐下来。”我屈服于自己的虚伪,但我想不只是虚伪和虚荣让我战胜了恐惧,似乎当年的少先队员的勇气,再次回到了我身上。
我慢慢坐到她的旁边,她可真好闻,这个牌子的洗发水我之前一定没闻过,我想离她近一些,这样盘算着即使自己要是掉下去,就一把抱住她,这样好像并不吃亏,第二天学校乃至北京市都会有新闻爆出来说“某高校一对情侣在某地跳楼殉情,演绎当代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么一想好像不算太坏;同时我又想离她远一点,因为我怕我会弄脏了她的白裙子,免得她硬要我帮她洗裙子,怪麻烦的。但我既没有往远处坐,也没有太过靠近她,只是怔怔的看着她,脑子里却在开火车。
“你多大了?”她问我。
“二十了,你呢?”我答得不卑不亢,显示自己酷酷的一面。
“我才十八岁咧。”像是什么令她得意的事情,语气里满是调皮。
“十八岁啊。。。。。。”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瞬间就不酷了。
“但我明天就十九岁了。”她的声音一下子又低了下去。
“哦十九岁啊。。。。。”我他妈简直像个复读机,真想抽自己。
我以前还是很善谈的,当时我喜欢一边和小姑娘聊天,一边吃黄焖鸡米饭。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黄焖鸡米饭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了,我觉得如果我将来喜欢一个人,我就一定要带她吃黄焖鸡米饭,相应的,如果我不喜欢她,那她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黄焖鸡米饭的。
我最喜欢在学校对面的那条街上的一家店里吃,每天都有很多好看的女生去吃,虽然坐在一家店里,但都不是我喜欢的,所以不算和我一起吃过饭。因为那时候我喜欢的女生喜欢吃街对面的沙县小吃,我都打听过了,喜欢吃牛肚饭配乌鸡汤,雪碧要喝玻璃瓶的,因为摸上去冰冰的,又不像塑料瓶那样软。
我想请她来吃黄焖鸡米饭,但她说不希望我花我父母的钱来请她吃,那样显得我很庸俗又不独立。为此我头疼了好一阵,后来这家店推出了吃一顿送一张积分卡的活动,攒够八张就可以换一份黄焖豆腐,攒够十张就可以换一份鸡。这简直是救了我的命,但我不喜欢吃豆腐,于是我猜她也不喜欢吃豆腐,所以我准备为她吃出来一份鸡。
在那个暑假,我吃了十次黄焖鸡米饭,在我吃到第九次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士兵等公主的故事,那个士兵等个99天,却在100天的时候离开了。我在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像这名士兵一样,有尊严的把九张积分卡送给那个女生,自己再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内心还真的有一点小触动,但我又想起来我的确是十分喜爱这一口,再加上九张卡已经能换到一份豆腐了,现在放弃还是便宜了她,于是我还是攒够了10张积分卡。
等到后来开学的时候,我兴奋的将她带出学校,说这次我要请你吃黄焖鸡米饭,而且不是用我爸妈的钱,是我付出了辛苦的劳动才换来的一份鸡,你不能再说我是庸俗又不独立的人了。但等我带着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大门紧锁,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本店转让,有意者请拨打13xxxxxxxxx。我怒不可遏,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蔑视,我想马上就按照电话打过去骂这家店主两句,问候他的祖宗并且要求他现在就要为我做出一份香喷喷的黄焖鸡出来。但我喜欢的女生在看到这家店关门的时候,就已经转身扑入了街对面的沙县小吃,无力的挫败感击穿了我的胸口,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大起大落,我想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爱吃鸡了。
我也再打不起精神在吃饭的时候和别人聊天了。每每想起那家店,我的胃口总是不太好。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上天台来呢?”她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在等着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想到这里也许能发现点儿什么。”我又说谎了,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释放自己过剩的荷尔蒙,绝没什么东西等着我,但我一点儿都没脸红,镇定极了。
“你不觉得活着很没趣么?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和别人吃一样的东西,看一样的书,做相同的工作,又差不多一起死去。我不想长大,更不愿意变老。”她好像没和我说话,自顾自得讲些莫名奇妙的话。
“我想吃,想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我脱口而出。
“这是你说的?”她转过头看向我,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我。
“是王小波说的,一个作家。”虽然我很想承认这是我说的,但不是。
“我想吃,想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她念叨了一遍。
“不管怎样,生活还是美好的,在这一方天台上,还是美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迫切的想鼓励她,我不知道平时支支吾吾的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话,可能是她的白裙子太过耀眼,晃得我脱不开身,也可能是那天风很大,把她的气息吹到了我的眼睛里。
“哈哈,好吧,我就相信你啦!”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就像我妈妈的眼睛“但我要走了,如果有机会,就还在这个天台上见吧!”她快速站起身来,白裙子扫了一下我的脸,我差点儿没坐稳,她敏捷的像只小鹿,一溜烟就要消失在天台门口,我恐惧她就这样消失在我眼里,急忙喊住了她:
“喂!”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喊住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匆忙之下只说出一句
“祝你生日快乐。”
当星辰倒转半个世纪
我来不及数天上的星星
也没问过你的归期
但偏偏在今夜
我无比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