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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大爷走了。
朴村里响着绵延的炮火,从挂着白挽联的大门口一直蜿蜒到山上某个已经准备好的土坑里,紧接在噼啪的声响后的,是一阵缓缓逸散的白烟,笼罩着院子门口和整条道路,无尽的香烟使得人醉醺醺的,在蒙蒙亮的凌晨仿佛也是一队亡魂,跟在棺木后面。走过的地方,有人家的,或许拿着扫帚出来扫扫,没人扫的,猩红的炮火纸铺在地上,仿佛婚礼中新郎新娘走的红毯般,配上停留的烟,格外的喜庆。
五月的清晨,棺木压在浮着层松散的泥土的坑里,天边是微蓝带着粉红的莫兰迪色,伴着一片断,一片连的云彩,俨然是幅鬼斧神工的水粉,坑的上方站着一个人,跪着两个人,围着一群人,站着的人念叨着什么,跪着的人低着头,围着的人仿佛在沉睡,只是对着那棺木,没人去欣赏那幅画作。
站着的人,拿着抬棺木的棍子,念着:“各位也让我这个学徒来表演哈……要想富,红包二百六十八,要想贵,红包二百九十八,富贵都想有,打个折,四百,两兄弟想不想?”跪着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想!红包回头给。”
跪着的两个人正是朴大爷的儿子,朴萧和朴稔,朴大爷的两个孙子却没有在场,早早的回去了。要过了红包,站着的人又从袋里拿出来只公鸡,从它那厚实的鸡冠上用手抠下来一块,让血从伤口渗出来。他拿着这鸡绕着这坑里的棺材走了几圈,再走到这两跪着的人的前面,拿着鸡,按着鸡冠,在棺材上划着什么神秘的符号,嘴里念念有词,又转头赶忙吩咐爆火炮,又是一阵热烈得跟掌声相当的火炮声和曼妙的烟雾。围着的众人才缓缓离开,脸上只是尘土和不可见的悲伤。
“唉,发生得好快哦,”朴三姨谈着,这是朴大爷的姐姐,“昨天早上来还说得话嘛,下午一哈就走了。”“就是唉,说不好了就走了。”不知该用什么来称呼的女人回着。朴三姨接着:“走的时候料都还没做嘛,是走了才去买的做好的料,光是那个料就要二十四个人来抬,没上漆都花了一万二嘛。”
说这话时,她仿佛才吃够了三年斋,在神佛面前许了愿般。
“他那两个儿还是要得该,一听到说不好了,小的那个大早就坐高铁回来了嘛,他的那个大儿坐的飞机回来,噫,还是晚了个小时唉,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得到,”朴三姨继续着,“哎呀听到不好了就赶着回来了,昨晚上在棺面前跪了一晚上,吓,还是孝顺得很的。”那女人换上了一副惋惜的语气:“哎,两个儿这么孝顺,他该是享福的时候哎。”
朴大爷确实该享福,不过已经享过了。
约莫七八年前,朴大爷也退休了几年了,自己也给一些学校招生拉人赚了十几万,那日子可滋润。对冬天的羽绒服不感兴趣,要穿貂皮大衣,打麻将也是走进茶馆里,径直走进包间,坐下,点上一支中华,白烟像天堂的绫罗般从地上飞升上去,烟头的灰烬也掩盖不住燃烧的地狱猩红。“来进去打进去打,里面还差人唉。”麻将的碰撞声中隐约听出老板娘的吆喝。
这是舒坦的生活,苦了前半辈子,也该舒坦舒坦了。
朴大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回了乡有了个小职位,社保都买着走,自家也种地,赶在计划生育前生了两孩子,对大儿子喜爱有加,对二儿子却想换个女儿回来,后来不知怎么黄了,仍是收拾着过活。朴大爷的脾气暴,怒起来了,两眼直瞪,双眉竖起,怒发冲冠,看着瘦,一身奇力,又会使百兵,抓着什么都能使,扫把、竹条……在他手里都能迸发出无穷的威力,常常把两个儿子打得东躲西藏,把他老婆打得背上姹紫嫣红。这朴大爷可谓能文能武,不仅武艺高强,还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跟他骂的都骂不过,骂急了便拿起兵器来,仗着当过兵,可谓威风凛凛。
转眼两个儿子十五六岁了,都不争气,不肯读书,反而跟着他学了一手好的赌技,他也懒得打了,打也打不动了,托着关系花了大价钱给他大儿子办了张假的高中毕业证,让他出去打工,二儿子也想出去打工。这朴稔正是初中毕业的年纪,朴大爷怒了,骂着给他花钱还花少了么,转头说给他托关系送到部队里去。
朴大爷就这样清净了几年,虽然没有钱,每天仍是快活。
过了几年,二儿子从部队出来了,找了个媳妇结婚,大儿子也结了婚了,朴大爷也找大儿媳的关系给某些学校招生,招了几年,赚了十几万,阔起来了。但他老婆却越来越坏了,得了奇怪的皮肤病,皮肤越来越硬,还逐渐烂了,到后来化脓躺在床上,最后的几天,朴大爷一次没有进过那间房,连饭也不送进去,靠着他的儿媳来照顾,没几天就死了,朴大爷只简单办了下。活得风生水起的朴大爷在享福的年纪受了失妻之痛,这可不能让他好好享受下天伦之乐。他便自己出去旅行,在海南碰见个同省的老太婆,那老太婆也是死了丈夫,两个人境况相似,便凑在了一起。
有了钱,朴大爷也是十分的快活。自然是把乡里的老房推掉,重新修了栋气派的高楼,一走进乡里,就能看见那高七层的楼房。
可惜在他活着的时候,房子只有七楼的毛坯,只有最下两楼是装修过的。
后来朴大爷仍是吃肉喝酒,不亦乐乎,身体自然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后来慢慢的要拄个拐杖,他的老太婆就呆在他身边。慢慢地,朴大爷不能走了,说话都困难了。再后来就躺在床上,要走了。
“有的人还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朴大爷不就是么,到他不能走了,说话也说不清了,他找的老太婆就趁机走了,走前还不忘敲诈一笔分手费。至于跪着给他承诺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儿子”——那个老太婆的儿子,自然也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
待到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朴大爷,周围围着的除了空调的冷气,还有他的二儿子和儿媳,以及两个孙子,还有一些其他人,只有大儿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氧气袋慢慢地变瘪,朴大爷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周旁的其他人开始指点起来,教他的二儿子快去烧艾水,又教他的儿媳孙子说三天不能吃肉,“吓,吃了肉啊,你爷爷上不到天堂哦,”朴三姨一脸严肃地谈着,“这几天不准吃肉,我要盯着你们哈。”这一举动使得他的大孙子好不奇怪。
艾水荡着热气,在一个塑料盆中晃动着,柔软地沁润着里面的一条白毛巾,朴稔只拿起毛巾,拧干了,一只手去解开他父亲的衣裳,一只手擦拭着,房间里飘荡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他不断地擦着,弯着的腰仿佛苍老了十几年,手也似乎没了劲。他擦两下,就回过头来再用艾水洗一下那块白毛巾,回头的神色仿佛才吃了一个没熟的柠檬般难看。
白毛巾在反复中染上了黄绿色,他也就没再继续了,只是在裤子上摸索了几下,拿出了他的手机,缓缓拨通给他兄长的电话,话很简短,只说:“你看信息。”后再生疏地打了一行字,大抵写着“人不行了,还有多久到”之类的话,随后转头凝望着床上,以一种复杂而伤感的神情,周围人都这般,眼里或还含着一丝泪水。场景如同在迎接新生命的诞生。
空调吹不散凝重的氛围,反倒添起了几分肃杀,呼吸声很轻,都伏在朴大爷的呼吸下,只是那若隐若现的悠长旋律终于结束,一场独奏完结!周围人没有察觉到,朴大爷只好冷静下来,将他那黝黑的脸变得蜡黄且苍白,那本就笨拙的肢体僵硬起来,用这种方式来宣告,宣告他的演出的结束,宣告他生命的终章!
只是人们不信,一遍又一遍地凑到他身旁,一个年纪五十来岁的男人伸手把着脉搏,说着:“没动了。”再摇摇头。他的儿子只是靠近听了听,又伸手摸着他的颈动脉,或许是太专注,听到了旁边的呼吸声,感受到了自己的脉搏,又说:“还在跳,还在跳。”可那肢体的温度不断地靠近空调的温度,连同着他身体的温度,像雪崩般相继地塌陷,最后只留下一副不再有生机的躯壳和窒息般张着嘴的面孔。
人已经走了,大家都明白。
这紧绷的弦终于断了,牵连起一片的哭声哀嚎。他的二儿子低了低头,脸上又浮现出吃了柠檬的扭曲,眼里像滴了眼药水般;朴三姨一下坐在地上,又扑向尸体,又哭又嚎;他的小孙子只站着,眼眶有点红,默默地盯着。而他的大孙子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红一下。
隔了十分钟,大儿子终于回来了,他只跑着进来,听着哭声,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心中信了八九分。待到进来时,看着了尸体,才十分地信了,便不顾一切地跪下,靠着那尸体,发出了杀猪般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嚎。只见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跑进跑出,屋外就响起了劈里啪啦的火炮声,闪烁不定的火光映在那弥漫着哭声和艾香的房间内,和那有些暗淡的灯光混杂,格外清晰了那个不慎露出了红色内裤的边、趴着痛哭的人的形象。
谁也不愿意提起他没能见到他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面,只是各位都劝着他:“你孝顺你老汉肯定知道,现在你要振作。”他的儿子不停地说:“爷爷还没有走,他的大脑还没有死亡,听得见你说话……”
周围人也学着这样来安抚他,他的弟弟也这样说着。
谁又知道一个人死了是否能听见呢,死者不会说话,至于死后有没有魂灵这件事,我也说不清。
走的已经走了,去到天国享受极乐去了,只有留在这人间的人既享受不到地狱的折磨,也禁不住天堂的幸福,只继续在这人间等待着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