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邮电巷内就有个由临路边的小厨房而改建的理发店,理个发只要一两元钱。曾去理过一次,那个挂在墙上的荡刀布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黑渍渍的,泛着油光,边上还起了毛,象黑鲵鱼干粘在那里。
现在的孩子们对此物肯定毫无概念,荡刀布是老式理发剃刀的辅助工具,一般用生牛皮或帆布制作,做成的长条形带子,用来保养剃头刀的刀刃。剃头之前,将剃头刀在荡刀布上来回地“荡”,使刀刃更加锋利。
在我少年时,是没有理发店的,都是剃头师傅跳个担子走街串巷,担子的前面是生着火的炉子和瓷面斑驳的洗脸盆,后面是工具箱和凳子,这就是歇后语: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来历。
因行业的特殊性,会这门手艺的人很少,师傅们不需要幺喝,在村口或小街小巷口将摊子摆好,到附近的小河边舀盆水来放在炉上慢烧,便开始营业。走来过去的人们就是理发摊绝好的宣传工具,那时小沟小港的水都清澈见底,可以直接饮用。
所用的剃刀,也不知道己给多少人刮过胡子,那个年代轻工业很落后,一把好的刀具,也不是一般人所买得起,扔了更不可能,用钝了就在荡刀布上荡荡,没有消毒的概念。
洗脸毛巾更是油腻无比,滚热的水淘一下就直接往客人脸上捂。隔几分钟掀起来看看硬喳喳的胡子变软了,用秃了毛的圆涮子蘸点大运河肥皂,在胡子上面涂成沫状,以起点润滑作用,便开始在客人那乌黑巴焦的脸上嚓嚓嚓刮了起来。刮破脸皮是常事,客人也不计较。那时候传染病几乎没有,绝没爱滋病、新冠等病毒。要是搁现在,理发店还是这样给人家剃头,那肯定是“死肘子”(射阳话,死定了)了。
孩子们最不喜欢的就是理发,看着理发师拿着手动的毛发推子,比拥有严肃面孔的护士们手持针筒走过来还恐怖。原因就是那推剪子会钳头发,每推剪一次,总要顺带拨出几根来,疼得吱牙裂嘴。满是脑油灰的围兜子象麻绳肋在脖子上,凉哇哇的,喘不过气来。遇到好动的孩子,需要父母们用手死命掐着脖子才能完成,剃个头象杀猪。
前些日子,忽然在朋友圈里有人发贴提到这个理发店,并附上四张照片,在照片上仔细找找,赫然发现那荡刀布还在,若没换过的话,挂在那儿肯定有三四十几年之久了。于是勾起我无限的回忆,突然产生去理一次发的想法,研究这个小店为什么能生存这么久?
在一个时晴时雨的下午,我挤进那理发店时(为什么用挤这词,一个原因是门的确有点小,二是我的身躯……),老师傅正悠闲地坐着,看到我进来,有点惊奇,估摸他己多年不接待象我这样的客人了。直到我说我是来理发的,他还有点不相信,问我怎么会到这理发?
这个问题显然隐含着两个疑惑:一是象我这打扮的人是不该在他这小店出现,二是这么多年在这巷子里没见过我,应该不是附近的居民!我解释:在上中学的时候,也常到您这理发,而今天恰好到住在北面的邮电局家属区的朋友家玩,看到您的理发店还开着,所以就来了。这样的说词是天衣无缝的,他才觉得此人不是来找事的。
他叫我坐上理发椅子,我猜想自打开门市起,这椅子就没更换过。满目疮痍的外表充分说明它被使用的年代之久与频率之高,肯定己步进风烛残年。可坐上去后,就能立刻感觉到它的墩实与耐用,与现在的理发专用椅有天壤之别。环视了一下拥挤的小店,里面堆满了有用没用和可有可无的东西,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老师傅姓卞,自14岁起就开始了理发生涯,后招工进了饮服公司,白天上班,晚上依旧走街串巷帮人理发。有点积蓄就果断在面粉厂西侧租了一间小门面,那时会理发技术的人非常之少,“从老射阳浴室向东,到老射中,这么长的街道,只有他一间理发店!”他自豪地说。
一开始理发只有5毛钱,那时候5毛钱也是很值钱的。因为一个月工资才十几块钱,还要养活一家老小,生活极其艰难,老师傅凭着他的手艺,渐渐地将小家庭经营得越来越好。十几年后,饮服公司破产下岗,他一直没有丢弃过这个手艺,
本来以为他还是用手动的推子来施展他的手艺,并且心里也早已做好让他钳掉几根头发的准备。但还是不放心地用眼瞄了一下杂乱无章的台子,发现上面有电动的头发推子,才安下心来。
这位69岁了还坚持奋战在理发行业第一线的巨匠,拿起了推子,问我对发型有什么要求,我回道随你怎么剃。一开始认为他的手会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左右脑不平衡,手抖是正常的,但最终出乎我的意料。大平头应该是他的拿手绝活,三下五除二,很麻溜地推完了。从头到尾,愣是没有用剪刀,更没有用一滴水来润湿头发,或许我冒着雨过来,正好省了他的一道工序。
接下来到了关键时刻,他应该问我要不要刮胡子?在进来的时候,我也同样问过自己:若刮,肯定受不了那放在脸盆上的红毛巾,几把老式刮胡刀,和那个秃了毛的圆涮也在台子上放着,还有依然挂在墙上的荡刀布随时等待主人的召唤。
所幸的是,他根本没有要替我刮胡子的意思,或许他认为没有必要。推完后就直接座下来与我拉起了家长,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从几元钱的酒聊到茅台,从十几块钱的工资谈到他的一个年薪百万的侄儿,神智活跃思路清晰……
十几个古董级茶瓶排在那里的确吸引眼球,表明当年这个小理发店的生意很红火。一到放假,他这小店肯定有一拨拨的中学生过来理发,也没问问在他这理过发的学生们有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因为有个传统,考试前要剃掉三千烦恼丝,头发短了需要的营养少了,对大脑供养更充分。还有高考都是快到夏天,头发剪短有利于散热,因此清凉的头脑思路更清晰;也不知对不对。
吊在头顶上的风扇积攒了多年的灰尘,估计运转起来相当吃劲。一个堆满衣服的小推车引起了我的注意,一问才知道,里面还藏着他熟睡的小孙女,原来他还兼有第二职业。
这里唯一能够表现出一点点时代气息的恐怕就是挂在脏兮兮墙面上的日历了,说明这位理发巨匠还生活在当今社会中。
为了让他更自信,我绝没在他面前照镜子,象一个平常人理完发后评价师傅手艺的好坏。我问有没有微信可以接收费用,他指了指贴在老画框中间的二维码说:是儿子的,10元钱。我说收没收到你怎么知道呢?他回:现在没有人为10块钱耍赖的,我放心。
后来上车自拍,觉得很不错,正是我需要的发型。感觉到现在年轻的理发师们有点娇柔做作了,理个发磨啊摸地要几十分钟才要搞完。
念旧是人类的本能,象他这样的什么也舍不得扔的人也不鲜见,在别人看来都是应该扔掉或更换的物件,这类老人都觉得有所用途,只不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能够用起。
所拍的照片,都觉得弥足珍贵,因为镜头里大部分物件,虽近乎是废物,但存世不多。我拍下来,以此记念那个时代辛苦一辈子的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