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马儿吃痛发起狂来,四蹄乱蹶,咬住了那人的衣服不肯放松,一双眼竟然渗出泪珠,直直看着黄蓉。黄蓉含泪看了看那舍命救她的马儿,咬牙爬起来向前奔去,心道:“马儿啊马儿,我日后一定为你报仇。”
她运起轻功跑到力竭,用半截竹棒支撑着站起。可恨这茫茫雪原,竟无处藏身。她深知不可久停,否则马儿就白死了。谁知此念一起,已听到一个淫邪的声音道:“美人儿,我瞧你也跑不动了,就从了我如何。哼,凭一头畜生,也想阻住我!”
黄蓉大惊,回身一看,只见他气定神闲慢慢走过来,面上神情好似猫儿戏鼠一般。她这时才看清这人样貌,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惜少了一只眼,身上便多了几分不入流的神气,“美人儿年纪是大了些,不过给我做个妾室倒也不亏,啧啧,虽是一脸病容,也称得上楚楚动人。”
黄蓉从未遇过这等下流胚子,即使幼时遇到的欧阳克,言语之中也不敢这等无礼。她气的身子发抖,冷笑道:“阁下可知我是谁?如此轻薄,不怕我夫君来日报复吗?”
那人毫不在意,“怎么美人儿有夫君吗?他可真是好福气啊?”
黄蓉不由奇怪,语出试探,“我夫君是桃花岛郭大侠。你不会没听过吧?”
那人一愣,“桃花岛是什么?郭大侠又是谁?”
黄蓉行走江湖以来,还从未遇过不知天下五绝,不知桃花岛,亦不知郭靖的武夫。心下好气又好笑,原来是个不问世事的莽夫,这下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只好道:“阁下是什么人?竟连我夫君的名讳也不知道?他可是中原武林鼎鼎大名的人物,功夫更是高的吓人,你今日轻薄于我,他日他定会为我报仇。”
她本想对方有所顾忌,放她一马,谁知他全然不顾什么武林规矩,哈哈一笑道:“凭他是多么了不得的高手,一入我绝情谷,那也无计可施。美人儿,我劝你还是别瞎想了,乖乖从了我最好。跟我入了谷,谁也别想找到你!”
黄蓉听到“绝情谷”三字,不由一怔,“你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
公孙止极是得意,“怎么,美人儿在中原也听过我的名字?”
此人正是被裘千尺破了功夫,又撵出谷去的绝情谷谷主公孙止。他本来绝情绝欲,一朝遇到小龙女不可得,后又被裘千尺用荤腥破了罩门,功夫大减,心中压抑多年的欲念一起喷发出来,喝酒吃肉不说,仗着功夫高不知在外面祸害了多少女子。这日也合该黄蓉倒霉,快到绝情谷外,体弱力竭之时,碰上了外出寻觅猎物的公孙止。
黄蓉这等颜色又怎是寻常村女可比,他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这女子颜色可比柳妹,年纪虽然大了些,可别有丰韵,待我赶走那老太婆,这谷里美人成群,那可是不输皇帝的日子了!
黄蓉暗暗叫苦,公孙止的行止她约略听小龙女提起过,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他既不懂武林规矩,更不知靖哥哥厉害,此时若是提起杨过等人只会雪上加霜,她看着他脸色道:“如今绝情谷不是已经易主了吗?你抢了我回去又能如何?”
公孙止脸皮瞬间紫涨,“呸,这等晦气之事怎么也传的天下皆知!我早晚赶走那个老妖婆,夺回我谷主之位!美人儿却无需担心……”他边说边近前,意图轻薄。
黄蓉想用竹棒撑住站起,却腿脚无力,悚然一惊,“你!…”
公孙止哈哈大笑,“美人儿这般聪慧,功夫又辣手,我不做点准备,怎么敢跟上来!”原来他走近时,暗暗放了无色无香的软筋散出来,黄蓉本就身虚腿软,并无所觉,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
她心下大恨,今日若真的受辱,真是死也死不干净!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庞留下来。靖哥哥!靖哥哥……
公孙止慢慢上前,用剑尖挑破她的衣带。黄蓉脑中纷乱,意识越来越模糊,不行……此时忽然听到箭枝破空之声,只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除了靖哥哥,当世谁还有如此功力能以内力发出连珠箭!
用力咬住舌尖,痛楚逼的她醒了过来,只见公孙止已被这箭迫的滚出去好远,更听到一声声焦急的“蓉儿”,中气十足。他踏雪飞驰而来的身影此时在她眼中,无异于天神一般,心里一松,昏倒在雪中。
郭靖冲到她身前,扶起她抱入怀中,一探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他脱下身上皮裘,将她裹住,反手一掌“神龙摆尾”,将拾起兵器欲行偷袭的公孙止拍出去好远。这一招是洪七公最先传授的招式之一,如今这一招出去,后续劲道绵绵密密变化万端,只怕洪七公在世也有所不及。公孙止井底之蛙,哪里晓得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功夫,这一掌不接还不要紧,他出手一接,立时被反噬的力道冲击的五脏六腑移了位一般,堪堪后退了数步,这才站住,忍不住胸口剧痛,口中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映在雪地里,煞是醒目。
郭靖放下黄蓉,慢慢转过身来,一字一句,极低沉缓慢,却似裹挟着雷霆万钧,“阁下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郭靖素来沉稳,极少动怒,今日看到妻子险些受辱,肺都气炸了,目光中的怒火直烧的风云变色,公孙止在他气势笼罩之下,才明白黄蓉所言不虚,暗悔今日怎么这般不走运,竟惹上这么一个煞星。
他本性虚伪,当下装模作样道:“阁下误会了,我不过看夫人晕倒在雪地里,施以援手罢了。”
郭靖一愣,差点信以为真,又想起那雪中被刺死的马儿,和爱妻身上挑破的衣带,怒道:“既是救人,为何伤了我妻子的马,又为何用剑指着她,解…解…她的衣衫!”
公孙止只做不知,“阁下误会了,我不过是想看看尊夫人伤了哪里…”
郭靖不会作伪,明知他鬼祟可疑,此时也不由迟疑,黄蓉已经昏迷不醒,无法求证,一抬脚将他的兵刃踢的远远的,闷声道:“滚吧!”
公孙止从来自以为是君子,风度翩翩,哪怕失了一目,也觉得自己风采不减。当初小龙女舍他就杨过,杨过面容俊美,潇洒倜傥,他自知不如。此时对上相貌平平气势凛然的郭靖,不知为何又生自惭形秽之感。他心中微觉不服,却又知道他如今的功夫决计不是郭靖对手,拎起兵器,悻悻然离开了。
郭靖转回黄蓉身边,见她缩在狐裘之中瑟瑟发抖,脸色不是冻僵的青白,却是异常的潮红,嘴唇亦是红的泛紫。他急忙把她裹得密密实实的抱起,摸摸她的额头,烫的吓人。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茫茫,连个房屋也见不着,于是撮唇作哨,召唤红马过来。
红马看到黄蓉在他怀中,欢欣嘶鸣,脑袋挨着郭靖厮磨。郭靖抱着黄蓉翻身上马,伸手捋捋红马的鬃毛,柔声道:“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多蒙你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红马轻轻摆了摆头,模样很是得意。
郭靖笑笑,一扯缰绳。他记得来时曾看到一处村庄,于是调转马头回去。待进到了村子里,才发现这里十分古怪,不见人影也不闻鸡犬之声。推开一处院门,一股淡淡血腥气在空中萦绕,大雪之下似乎掩盖着人形。看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郭靖叹口气,蒙古军过处,极少留下活口,不是屠戮殆尽,就是将人畜全都掳走。
他眼中似乎能看到当时这村子里是如何变成人间炼狱,老弱病残被虐杀,青壮和女子被带走,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郭靖双拳渐渐捏紧,双目发红,怔愣在当地。
怀中的黄蓉感觉被一双铁臂越箍越紧,微微挣扎了几下,不舒服的呻吟出声。郭靖如梦初醒,忙把手臂松了松,踢开一处房门。房中被翻的乱七八糟,处处都落满尘土。郭靖将她放在炕上一角,去外头寻了不少稻草来铺在炕上。
北方的屋子里多日不生火,屋里比屋外还要冷。他不敢耽搁,先把带来的九花玉露丸给她喂了几颗,去外头寻了没有被抢走的柴禾还有枯枝,把炕烧热。忙活完这一切,屋子里总算有了些许活气儿。
他将妻子抱在怀中,握住她掌心,给她输入真气活动经脉,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再发抖。他看她口唇都烧的干裂了,想给她烧壶水喝,屋内屋外寻遍了,连个烧水的物事都找不到。
只好一点点捧了雪回来,给她润唇。又把随身带的汗巾解下,浸透了雪水,给她擦拭额头掌心降温。这般直忙活到傍晚,高烧慢慢退了,郭靖总算松了口气。黄蓉昏睡之际一直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他想出去找点食物,却又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两难之际,听见“嘤”的一声,黄蓉已经睁开了眼睛。
郭靖又惊又喜,帮她擦掉额头上的汗,轻轻握住她手,柔声道:“蓉儿,你醒啦。”
黄蓉一双妙目直直望着他,眼眶里慢慢蓄满了泪水,“……靖哥哥…”这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喉咙烧着了一样疼,声音嘶哑的厉害。
郭靖这些日子以来过的提心吊胆,好容易见到了她人,已经病的不成样子,还险些落入歹人手中,又生气又心疼。此时见了这副娇弱的模样,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将她抱进怀里轻轻的哄着,“好了,不哭了。靖哥哥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黄蓉埋首在他怀中,虽然头痛欲裂,心里却踏实舒畅,想起之前的险境,不由胆寒。她自十五岁闯荡江湖以来,不知遭遇过多少凶险,几次踩着生死边沿闯过鬼门关,却从未有一次像这次这般被人轻薄,心中恼怒,不甘,更还有一丝后怕,不由将丈夫搂的更紧些。
郭靖将狐裘给她披好,拍拍她的背,柔声道:“既然醒了,我就放心了,你在屋子里歇着,我去找些吃的。”
黄蓉抬起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神和马儿并无二致,郭靖看的失笑,“女儿都快出嫁了,还撒娇?”
听到“女儿”两字,黄蓉脸色黯淡下来,艰难吐出几个字:“襄儿她……我没…找到…”
郭靖听见这个,已经熄灭的怒火又暗暗升起,声音也渐渐冷了,“蓉儿,今日我若是晚来一步,你又待如何?”
黄蓉看他神色平静,抱着她的双臂却渐渐松开,知他心中实是恼怒到极致,自知理亏,小声道:“靖哥哥……”语声极是可怜。
郭靖心里忍不住又软下来,却把她的手臂拨开,硬声道:“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若是我再来晚些,是不是,就只能见到一具尸首?”
黄蓉低头不语。
郭靖语声微颤,“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劝?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他在室中踱来踱去,步子越来越急,“为什么身子还没复原就自己偷偷跑出城?你不知道自己性命就在旦夕之间吗?”说罢恨极,一拳砸在炕上,塌了小半个炕角。
黄蓉又气又委屈,辩解道:“可是襄儿……”
郭靖按下心绪,慢慢道:“蓉儿,今日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觉得如何?若是我也不要性命,出来找女儿,你会不会拦着?若是明知道我出来一命换一命,你会选哪个?”
黄蓉愣住了。她从来只想着保护丈夫女儿周全,从未想过用丈夫一命换女儿一命,“这…怎么会…”
郭靖怒极反笑,他本来口齿并不机敏,这时心里想什么口里便说什么,竟是一句比一句狠利,“是啊,这怎么会,你自不会让我遇险,只会自己拿性命往里填。在襄阳城中,我有没有说过没有你我不能活,你当我是随口就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