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耶律齐道:“小侄是全真门下。”
郭靖奇道:“全真门下如今也收外族弟子了吗?不知贤侄是哪位门下?志字辈的只有尹志平尹道长和我交好,莫非竟是清和真人门下吗?”
耶律齐不知尹志平是谁,本来极大气爽朗的一位青年突然面红耳赤,忸怩起来,支支吾吾道:“长辈垂询,本应据实以告。只是,家师……家师嫌弃弟子鲁笨……不许弟子说他老人家名讳,还请郭叔父见谅。”
郭靖万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全真派讲究清静无为,最是淡泊宽容,当年丹阳子马钰贵为掌教之尊,却在蒙古无名无份教了他两年,也没听说有嫌弃弟子笨的。郭靖心想,这世上竟有人比我还笨不成?这孩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可不像是如我一般笨蛋。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以己度人,心想被师父嫌弃笨,连师门都不许说,那可有些伤心了,也不再多问,转而道:“你们遇上了什么?”
耶律齐见他不追问师承,松了口气,恢复如常,回道:“那人自称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我和妹子送完颜姑娘回家乡,不想此人突然冒出来,意欲轻薄完颜姑娘和我妹子。我们奋力抵挡,可此人武功甚是怪异,我们三人对他一人竟不敌,两位姑娘也受了伤。幸亏遇到这位武伯父和两位武兄,这才合力赶跑了他。”
郭靖怒极,一拳砸在桌上,“当日就不该放过这个狗贼!”
耶律齐一惊,“莫非郭叔父也曾遇到他吗?”
郭靖“嗯”了一声,不欲多言,“你们今日也累了,我叫小二开几间上房,先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是,多谢郭叔父。”
回到房中,看到二武坐在厅里,黄蓉把屏风挡在床前,正在给二女上药裹伤。完颜萍还好说,洗净伤口污尘,敷上金创药即可。耶律燕的脚已经肿的极高,没有几天怕是好不了。
黄蓉听到外间两声“师父”,绕出屏风,唤道:“靖哥哥。”
郭靖点点头,对二武说:“给你们要了几间房,就在西边一排,快去歇息吧。”
二武道个“是”,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黄蓉见状,嘴角微翘,道:“耶律姑娘行动不便,完颜姑娘身上也有伤,你们送她们回去吧。”
二武大喜,又觉得被师母瞧破了心思,有些尴尬,忸忸怩怩到屏风后去扶耶律燕和完颜萍。耶律燕重心不稳,武敦儒有心想抱起她,到底顾忌师父师母,不敢太露形色。这时耶律齐在门外道:“郭叔父,小侄来看舍妹,不知是否方便。”
黄蓉有些诧异,看看郭靖。
郭靖道:“贤侄请进。”
耶律齐推门进来,向二人行礼:“郭叔父,郭叔母。”
黄蓉点头应许,上下打量他,“不知贤侄是……”
郭靖道:“蓉儿,耶律公子是全真门下。”
黄蓉更觉奇怪,“不知是全真哪位真人门下?”
郭靖答不上来,耶律齐忙道:“请郭叔母见谅,家师嫌弃小侄鲁钝,不许小侄说自己的师承门派。”
黄蓉眉心一动,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
郭靖茫然不解:“蓉儿,你笑什么?”
黄蓉看看脸带红晕的耶律齐,笑道:“我笑靖哥哥你拜的好义兄!”
郭靖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拍着耶律齐双肩道:“原来贤侄是周大哥的弟子!哈哈哈哈!周大哥收的好徒儿啊!”
黄蓉笑着摇摇头道:“我看老顽童不是嫌弃贤侄笨,是嫌你太聪明正经了吧!”
耶律齐面红过耳,嗫喏道:“郭叔母说的是……小侄,小侄先送妹子回去。”
黄蓉笑笑点头。
耶律齐抱起妹子出了他们房门,武敦儒紧随其后,武修文扶着完颜萍也跟着出去。这一下连郭靖也看出来了,“蓉儿,他们……”
黄蓉倒了杯热茶递给郭靖,在厅中坐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有什么大惊小怪。”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对芙儿……”郭靖觉得这变故也来的太快,竟有些想不通,“难道这人可以说移情就移情?还是他们并不真心对芙儿?”
黄蓉斜睨他一眼,笑道:“你当谁都是郭大侠这般心如磐石吗?说他们对芙儿虚情假意,倒也未必。他们兄弟俩自幼与芙儿一同长大,岛上又没第二个姑娘,若是不喜欢芙儿,那才奇怪。只是芙儿性情刁蛮,时候长了,只怕他们兄弟也觉并不相投吧。这时遇到别个美貌姑娘,自然移情别恋。”
郭靖觉得想不通,“人的情意可以这么容易变来变去吗?”
黄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揽住他腰,“靖哥哥,这世间多少痴男怨女,有几个能如我们一般?说起来,过儿和龙姑娘真情不渝,若非师徒,倒也可钦可佩。”
郭靖不悦,“蓉儿,怎么能这么说,他们既是师徒,又谈什么真情不渝。”
黄蓉撅了撅嘴,“那靖哥哥你当日说要打死过儿,他若是立时改口,说与小龙女恩断义绝,转头就来娶芙儿,你心中可舒服吗?”
郭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黄蓉继续道:“靖哥哥,这情之一物,若是能说放下就放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情所苦了。当日你以为我爹杀了你师父,又为什么不肯杀了我报仇?若是只论应不应该,我师姐杀了你五师父,你为什么不听师父的话,还要与我相好?为什么又不肯履行和华筝的婚约?”
“可我们,可我们……”郭靖已隐约觉得黄蓉说的有道理,却扭转不过来。
黄蓉接口道:“可我们没有师徒名分?靖哥哥,名分也是人定的。过儿和龙姑娘年岁相当,师徒名分不过机缘巧合,少男少女日久生情,当真再自然不过。你想想当日你为什么不肯听师父的话离开我?可不是我们都知道离了对方就不能活吗? 如今过儿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郭靖想到杨过身上的剧毒,心中一软,叹道:“这也说的是。”
郭靖揽住她,在她额上一吻,柔声道:“你累不累?饿了没有?我吩咐小二准备饭食物。”
黄蓉苦着脸道:“有点饿,但不想吃,没有胃口。”
郭靖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该找个大夫回来瞧瞧了。”
黄蓉心知病根在何处,哪里敢让他去找大夫,忙道:“就是那几天饿着了,慢慢养几日也就好了,不用请大夫。我自己也算是半个大夫。”
郭靖半信半疑,“那吃不进去东西怎么行?你产后未足月,本来就该好好休养,如今连日奔波劳碌不说,连饭也不能好好吃,我怎么能放心?而且,九花玉露丸没有了。”他越说越愁,“练功时我就觉得你气息很弱,后力不继。不行,今晚还是继续练功。你用全真派吐气纳息的法门,我给你传输内力,这样一定会好的快。”
黄蓉笑盈盈的听他絮叨为自己操心,心里甜甜蜜蜜,眼波如水,只说一个“好”。郭靖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一荡,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蓉儿,…我…我…我去…去…,啊,我去问问他们想吃什么!”说罢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门。
黄蓉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这傻哥哥真是越来越可爱了,这真是意外之喜。经历一场生死劫难,竟然有这样的收获,倒也不冤。
只是……黄蓉伸手按住胃,里面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粗粗的冰柱子,在胃里一下一下的划拉。既没有忍受不住,又仿佛永无休止,惹的人心浮气躁。不一会儿,她头上身上的冷汗就冒出一层,渗透了衣服,贴在身上更是冰冷。她起身倒了杯热茶,热热的喝了几杯,这才舒服了许多。
擦掉头上的冷汗,对着镜子瞧瞧自己的脸色白的吓人,赶紧坐到床上调好呼吸,默默吐纳一会儿。到郭靖进屋时,脸色已好了不少。郭靖端了一个大大的托盘进来,有粥有菜,看着热气腾腾的,煞是诱人。
“蓉儿,你不舒服吗?”郭靖放下托盘走到她身边。
“刚才有些,现在已经没事了,这粥看着好香。”
郭靖“嗯”了一声,“我让他们各自在房里吃,免得他们对着我们不自在。我们也好自在些。”
黄蓉打趣道:“靖哥哥做事真是越来越周全了。”
郭靖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些事若是真留心起来也没那么难。以前有你张罗,我便从不上心,现在想来真是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至晚间两人继续修习易筋锻骨篇,到寅时方止。两人一夜未眠,却都精神健旺,对视一眼,露出会心微笑。
“蓉儿,算算脚程,芙儿和过儿应该已经离这里不远,我们去迎一迎他们如何?”郭靖把热巾子拍在脸上,揉搓了几下,“也不知芙儿那个脾气,这一路上给了过儿多少气受。哎,过儿的毒不知怎样了……”
黄蓉在整理床铺,听他唠唠叨叨没个停,不禁笑道:“靖哥哥,我看你是年岁到了,怎么这么能唠叨。过儿这会儿必然越来越弱,我们及早去为他求取解药就是。芙儿……你却不必担心。只要过儿愿意好声好气,这丫头必然服帖。”
郭靖手一顿,“莫非真的是老了吗?最近心里总觉得怕的很。”
黄蓉不解,“怕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总没底。”
黄蓉淘气的刮刮脸羞他,“好歹也练了这么久的功夫了,还怕这怕那。裘千尺要是不给解药,我们这些人联手,抢也抢来了。有什么好怕。”
郭靖被她逗笑了,“是,都听黄帮主吩咐。你说打哪就打哪。”
黄蓉转身过去继续收拾床铺,没看到郭靖饱含隐忧的目光。蓉儿,其实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黄蓉收拾完回过身瞧着他怔愣的神情,心里莫名打个突。“靖哥哥,我们去外头吃点早饭吧。来了这里还没出去看看,不知道早上可有什么好吃的。”
郭靖“嗯”了一声,“我去跟大小武他们嘱咐一声,若是过儿到了,我们今日便出发去绝情谷。”
二人没有另买马匹,依然同乘一骑,在街头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出了城。早一日郭靖已托丐帮送了信给他们,算算脚程,就算慢些,他们已在平州待了些时候,红马又快。此消彼长,怎么着半日之内也该能见到了。
谁知奔出去数百里,也没见到人影。
郭靖看看四围荒芜,拿不准是继续前行还是返回平州,问身后的黄蓉,“蓉儿,我们该怎么办?是继续等他们还是回去?”
黄蓉看看天色,道:“靖哥哥,我们再往前走走,若是再遇不到他们,那就近找个市镇停下等等好了。”
郭靖提起缰绳,道:“那你坐好了。”话音未落,红马已飞了出去。黄蓉吃完早饭就在马上颠簸,这时腹中已开始觉得难受,怕他担心,硬生生忍着。等到正午时分,走到一处颇繁华的小镇,马才停下,黄蓉“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郭靖赶忙从马上跳下来,“蓉儿,你胃又难受了?”
黄蓉吐完觉得舒服了,慢慢下马,拿起马身上缚着的水袋漱口。“靖哥哥,没事儿了。刚吃饱就上马颠簸,有些不舒服而已。”
郭靖凝神望着她不语。
黄蓉还想再说几句安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交加:“娘!”
黄蓉望向远处,正是风尘仆仆的郭芙和杨过,喜道:“芙儿!”
“过儿!”郭靖看到半伏在马上的杨过,又惊又喜,片刻已赶到杨过身边,“过儿!过儿你怎样了?”
杨过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对他扯了个笑:“郭伯伯不要担心,还死不了。只是毒发之时难受罢了。”
“毒发?”郭靖问道:“怎么已经毒发了吗?冰魄银针已经压制不住了?”
杨过不知该怎样回答,正为难间,黄蓉已携着女儿走过来,“靖哥哥,过儿长途跋涉,一定是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