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这是谁在何时发出的喟叹呢。
那大概是日长无事的小学时期,任性地拒绝了一切修身养性的周末补习班的我,闲极无聊,在收集着父母年轻时微薄爱好的书房里翻箱倒柜,期待着能找到点泛黄的古玩,好打发这如同从水磨间磨出来的寡淡冗长的时光。那盘古琴曲的旧磁带或许就是在那时发现的,蒙尘的盒身毫不起眼地躺在抽屉的最深处,磁带上曲目的名字却十分点眼,字字读来,竟然美得像是一幅画。迫不及待地拿去录音机里听了,在嘲哳的杂音里屏息了好久,却只听到有一两单调声响突围而来,接着便是三声,四声。一声声的拨弦音,梗愣苍白,和着夕照里的尘埃,在狭小的书房里回荡着。仿佛是三月不识盐味的馋鬼骤然发现所谓的大餐不过是一杯乏味的白开水,小小的我只觉得漫漫长日似乎变得更长了。
中国的音乐不易听,就好像中国的茶水一样不易品,这份不易与地域无关,而与时间有关,与心境有关。那薄如宣纸的白瓷杯里沏好的、琥珀般温润的茶汤中,沉淀着五千年的苦涩与甘醇,若非有心人清心静品,又怎能将充盈其中的秀水灵山再现于被碳酸饮料麻痹的舌尖。而听惯了种种流畅顺耳到足以洗脑的流行旋律的我们,又如何能听懂那生于浩渺天地的古曲中的苍翠悠远。即使是以古典诗文入词,以传统乐器入曲的古风歌曲,也实在是过于甜腻厚重,并不如古曲那样空灵旷远。中国的古曲原来是得意而忘形的,就好像画不在笔墨而在留白,诗不在已言而在未道,古曲的意韵并不在于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段段旋律,而在于那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弦外之音。
得意忘形,这正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境界,那些在泛黄的史书中风流一时的文人骚客们,他们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到最后都带着点得意忘形的狡黠。这狡黠是古时剑客心中的剑,只需一念,就能让一切对手还未出招就落了下乘。中国的古人生于云与山、山与水之间,从朝菌蟪蛄的生死中领悟了朴素的辩证哲学,并将这哲学不着痕迹地内化在所有传情达意的创作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古代大量的文艺形式中,音乐最能得这朴素美学思想的个中三昧,而八音分类的中国乐器中,最能留得的这一缕茶香、一丝画意的,莫过于弦乐古琴。闭目静听,古琴本无调,其意韵就在缱绻于一抹一挑的空隙间的袅袅余音,如同欲雨天光下萦绕在青山之间的云,如同萋萋汀洲上掠过苍茫苇草的风,古时的鸣琴者腾云御风而去,已经在浩渺山水间遨游了太久太久。
山水,就是山水,古琴生来离不开在这中华大地上屹立流淌了千万年,并最终化为国人骨骼与血脉的山水。传说伏羲斫桐作琴,舜定五弦,文王加一弦,武王伐纣又加一弦,而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先圣贤王的济世胸怀中,回荡着古琴儒雅悲悯的君子之音,当这琴音融乎天地、传乎后世时,又在苍远的山水中沾染了隐士之情。圣人作古琴,山水奏古音,琴与琴音饱含着儒道真意,饱含着天地造化,浸染在古往今来无数有识之士的心上眉间。也正因如此,我想弹琴大概是不需要讲究什么刻意繁缛的仪式的,人琴合一的演奏者,应该像两千多年前那个在燕国的闹市上且笑且狂的击筑刺客一样,他们手把七弦,心通造化,在悠悠琴声中陶然而醉。他们醉的那样酣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而他们的心又是那么澄净,仿佛指下的琴声早已超然山水,直直地指向了纷扰人间。
古琴曲是发于山水,鸣于人间的。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已半非。南宋的浙派琴家郭沔登山远望,隔着烟波浩渺的潇湘云水,望不到埋葬着贤王舜的九嶷山。席地抚琴,他要为山水中的家国做千古一叹。泛音潺潺间,依稀还是湘君徘徊眺望过的洞庭湖畔,只是今日的淼淼烟波中,等不来的不仅是记错了约定地点的恋人,更是无望收复的万里河山。按音委婉舒展,那辉煌秀美的江汉舒晴间含咽着多少国破家亡的辛酸泪,满腔悲愤在渐疾的琴声中酝酿,最终倾覆成回荡在高低音弦上波浪滔天的云水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这不得之悲,可许我以舒缓之弦奏激越之情?那奔腾四散在天际的天光水影,可能映我一身落拓半生飘零?低音弦上声回折,烟敛云收,唯余残山剩水间布衣文人的一曲云水,满眼悲凉。所幸云水有尽,而琴音无尽。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故园之望,山高水长。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嵇康在刑场目送归鸿,弹奏的是山水中的知己。古来圣贤皆寂寞,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伯牙在高山流水中遇到了子期,孔子在谆谆古音中遇到了文王,而士生于天地间,若得一知己,虽死无憾。《广陵散》怫郁慷慨,吟诵的是史书中最壮烈悲戚的刺客聂政。拨剌琴声沉郁顿挫,好像笼罩着战国乱世的吹不去的阴云,泠泠缓曲中,猱弦之音萦绕不歇,似乎是入韩的刺客正历历回想自己的默默生平。正声划然轩昂,仿佛兵戈纵横,杀伐将起;乱声纷披灿烂,仿佛彗星袭月,白虹贯日,死士之怒已然一笔千秋,彪炳后世。暴尸街头又有何妨,倏而悠旷的琴声中,觅得知音的士子终于一报君恩。而千百年后,面对着三千白衣太学弟子的嵇康,是否也在那知音绝响中,觅得一点浩然气,乘得千里快哉风?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琴音舒缓往复,绵延在迢迢山水间,那是旷古的离愁,克制自持却又痴缠缱绻,伴着一声又一声的低沉泛音,余声悠长复悠长。自古销魂唯别恨,三叠如何唱的完。此地与君一为别,惹了相思的是清婉邶风里凝泪送归妾的燕燕,是萧萧易水边衣冠胜雪的知音,是候馆残梅下熏风轻摇的征辔,亦或是灞陵边渭城外可恨年年赠离别的杨柳?别恨太深,深到天地黯然,连抚弦的擦错之音都清晰可闻,低缓凝滞,如泣如诉,却也只是执手相看泪眼时的无语凝噎。低音弦缓缓地压着,仿佛决意不将愁肠诉诸言辞,只是低低地叮嘱着,一遍又一遍,直至弦停音歇。远人的行踪与余音一道消散在山水里,唯留送别者在青青杨柳下,弹一曲弹不完的琴,饮一杯饮不尽的酒。南风悲,北燕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那春风不度的苦寒之地,是否依然戍守着不归的人。关塞牢如坚壁,琴声初响处的一个低音是映照着关外不毛之地的荒月,轻易将人的心防击得溃不成军。沉郁的琴声低缓如一声长叹,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回圜的尾音,像是一个个逗号。这是由满篇逗号连缀成的寄不出的家书,字字句句诉说着说不尽的死生契阔,与大起大落的连环乐句唱和着,有种北国的厚重与苍凉。名垂青史的王侯将相已经太多太多,而他们登高一呼时,须有更多的无名小卒为那不知所云的千秋霸业化作累累白骨。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可是秋风乍起的长安月下,还有望眼欲穿的捣衣人盼着良人罢远征;炊烟袅袅的豫水畔,还有手把锄犁的农家子唤着式微式微胡不归。苍茫云海间的那轮明月,照着边关也照着故园,这之间隔着永世的生死。琴声自始至终只有悲恸不见哀婉,那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的一双人,帐中起,窗前咽,欲见洛阳花,如君陇头雪。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这是渔夫与樵子的互诘互解,最终消释了人间一切纷扰,再次心通造化,隐逸于山水之间。悠然和缓的琴声,一下将人带到了苍茫沙嘴鹭鸶眠,片水无痕浸碧天的江畔,琴音升降间,是一场引无数文人骚客竞折腰的千古问答。谈笑至酣处,琴弦纷繁弹拨出嘈嘈切切的节拍,仿佛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欸乃,交相辉映响彻天地。泛音缓缓,余音悠悠,那是斜阳水波里渐深的暮色。斫木泛舟的无名隐士,垂下阅尽沧桑的眉眼仔细瞧着归路,只怕一不留神又错踏至红尘深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五千年的光阴太过绵长,春秋晦朔中,一代代的文人士子如朝菌蟪蛄一般灰飞烟灭,文采风流也如浩渺烟波一样风流云散,而山水却是与天地同寿的。既如此,就让这万代山水伴我长歌共我陶然。他们醉了,古琴上的七弦却在反复的拢挑中愈发澄净,最后终于将山水入曲,把这一桩桩一段段的人世以希声无形之姿流传千古。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那泪眼涟涟的妃子,还在湘水的崖边等候着不再归来的人吗?呆坐在狭小书房里的小小孩童不得而知,悠悠天地间的古人和来者大概也不会知晓。但在消释了一切的时光中,他们确实知道曾有人在江畔抚琴哀歌。这份知悉是一代代的文人士子在琴弦中留下的暗语,悠远而难绝,如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