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门又一次关上了,直川被一把拥进了牢房中,他踏拉着鞋子,裤腿上的一圈已经磨破了,身体发出的酸臭味和这房间的味道如出一辙,这让他越来越清醒,自己是个罪人。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遍一遍地提醒着自己,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似乎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够让他尽快适应这个未来会终身烙印在他身上的新身份。
他想着想着,躺了下来,身体发着抖,仰面看着脏的发黑的天花板。他的全身都疼,自从被苏联红军抓捕,每次被传讯之后身上都会多几条伤痕。肩胛骨处的白骨已经抖露出来,伤口明显是发炎感染了,若再不医治,一定便是要截肢的,可是他知道他现在是个畜生了,他一直就是畜生,可现在呢,他是没用的畜牲,畜牲的伤口怎么配得到医治。他疼的想去死,可苏联的监狱为了避免战犯自杀将房屋里的钝器全部清理干净了。他用他右手的手背默默揩干眼角的一点点眼泪,他干瘦枯黄如白骨般的手轻轻碰到了原本高挺却被打折了的鼻梁骨,接着身子下意识地跟着疼痛感一阵紧缩,像只受惊装死的甲虫一般,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令他早已不堪重负了。
最让他绝望的是,他被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往悬崖边上又推了一步,舍弃我这枚棋子是理所应当的吧,我毕竟是个连国籍都被消去的间谍而已。他并不是不能接受那些为国捐躯的吆喝,只是他恨这个国家,恨领导着这场战争的愚蠢的疯子们。他想到很多事情,心中的怒气就一股子冲了上来。
“要不是这些蠢货,怎么会输呢?”
“バガ!”他用尽仅剩的那些许力气重重地向硬邦邦的铁床砸了下去。
然而这个时候,想这些有什么用呢。自己还不是,变成了他们在已被将死的棋局上那即将为丢卒保帅做准备的小小卒子吗?可笑啊,我这前半生都是在做什么啊,我这前半生所做的,都已经让这些蠢货付之一炬了。
铁窗透过来的最后一丝阳光也已经消散了,只剩下一点点暗红色的余光,映在直川爆着血丝的眼睛里。
直川是日本上宫家的贵族公子,他父亲生前是裕仁天皇的座上宾。直川的哥哥是个天才,自小拜入秀策门学习围棋,年纪轻轻成为了国手,后来进入了帝国大学读医学,直川是家里最不长进不被父亲重视的孩子,他喜欢做工匠粗人的活计,他喜欢烧陶器,想一个人去高知县找大师学艺。可是半路被父亲派人揪了回来。他对父亲而言还是有用的,并不是作为弘扬家训的儿子,而是打算让他为天皇的计划而牺牲。
有一天,父亲突然把他带到天皇面前,说让他到对岸的清国去,说需要有人监视帮助清国皇帝新成立的满洲国,而为帝国效忠的人才似乎应该从小培养才可以。
直川那年才13岁,他不知道自己被派去送到清国表面上做彻头彻尾清国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御用”的间谍了。
他现在回想这个事情,也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家里是如此多余,多余到让父亲恨不得丢弃他。
再想这些并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直川那之后再没有见过父亲,到如今已将近二十几年了,只不过,今时今日的情景让他更明白当时的感受了,因为现在的他就这样又被抛弃了一次。
我活下去对之后的事情没有用处的,所以,我只能背上全部的罪死在审判台上。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这么做吧。
我,我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最没有用的人,又是有罪的人,也是第一批该要去死的人。
直川觉得自己这么痛苦,死了又何妨呢。他并没有什么遗憾,他本来也觉得活着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死不是他的第一选择,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再回家去看看妈妈。人死前的意识,总是会回到小的时候,好像整个人又变小了,回归了自己的本体一样,他唯一想到的人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如此高贵温柔,真诚坦率,自己多爱母亲,多佩服她啊,可是母亲若是知道自己如此狼狈,会怎么样呢?
或者母亲可能会在自己变成了个见不得人的小偷的时候就已经看不起自己了吧。这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自己是个骗子,是个小偷,其实有一段时间自己都把自己骗过去了,可现在,在死亡面前,他回想着自己的生活,无非做着盗取文物的事情,和贼有什么区别呢,最低级的物种。
夜色暗下来,西伯利亚的冷风猝不及防地窜进直川的小单间里,无情地舔舐着他的肩伤。像一把刀戳进他裸露出来的骨头里面。
自从计划泄漏到被苏联红军抓捕,已经快一年了,他渐渐习惯了每日的拷打和冷风。但今日却有些不同,今日的他真的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念想了,因为他就在刚才,肩胛骨被打裂的刹那间,全盘托出了“青瓷山计划”。
他之前,之所以没有死,是觉得坚持这个秘密让他的人生似乎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的依托,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也觉得不必自己费心,自己马上就会死了,就这样,他闭上了眼睛,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等死。
他开始等死。这世界和他之间的联系几乎都被切断了,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罪人似乎死后也会到最阴深的地狱里去,漫长的黑暗已经把他吞噬了,还将继续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