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庾信的《哀江南赋(并序》,读到“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突然哽咽。全没想到一向视为形式大于内容的骈文有此力量。
我们这一带人,古文读唐宋八大家,先秦诸子稍有接触,魏晋南北朝更是寥寥。何况唐宋古文运动反的就是六朝骈文,因此观念上认为就是不好,虽然其实没读过。我也是读书自诗经经楚辞自然就到汉赋,才发现赋这种文体贯穿了文学史,无论形式和内容都相当复杂。
庾信,南北朝文化的集大成者。杜甫《春日忆李白》有“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开府即庾信,鲍参军为鲍照,南北朝文学代表人物。杜甫称赞李白诗兼具庾信的清新和鲍照的俊逸,可见庾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世人将鲍列为南朝文学代表,庾为北朝文学代表,殊不知庾是地道的南朝人。庾信,侯景之乱时为南梁建康令,梁武帝萧衍饿死,庾信投奔梁元帝萧绎,奉命出使西魏时,南梁灭亡。庾信被西魏扣下,因才高颇受重用,北周灰西魏后继续受到礼遇。南陈建立后,北周和陈交好,允许人南归,仍然不放庾信,他老死于北国,至死没能回到故乡。《哀江南赋》是庾信晚年南望家乡回忆过往写的一篇大赋,记录候景之乱和南梁灭亡的过程。写尽了兵慌马乱、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的流离失所和无处求生,自己有家回不得的悲哀,想隐居都不行的无奈。
庾信留下来的作品多写于北朝时期,写骈文的大家,他的赋融合了南朝文学的富丽和北朝文化后仓凉,有感而发,言之有物,读来不禁行文流畅,也颇令人感慨。他的抒情小赋-《小园赋》、《枯树赋》、《伤心赋》、《春赋》、《镜赋》等,都写得精到雅致、别开生面。据说毛主席特别喜欢《枯树赋》,晚年吟诵不止。
庾信卒于隋初年,诗文滋养了唐代一众诗人文章大家,从初唐的王勃,《滕王阁序》中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庾信有“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李白有“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庾信有“今朝好风日,园苑足芳菲”。杜甫有“江云乱眼飘”,庾信有“惊花乱眼飘”。李商隐“若无江氏五色笔,争奈河阳一县花”,庾信有“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有人诗庾信为唐代诗坛启蒙,不为过也。
附庾开府一首小赋作结尾:
镜赋
天河渐没,日轮将起。燕噪吴王,乌惊御史。玉花簟上,金莲帐里。始折屏风,新开户扇。朝光晃眼,早风吹面。临桁下而牵衫,就箱边而著钏。宿鬟尚卷,残妆已薄。无复唇珠,才馀眉萼。靥上星稀,黄中月落。
镜台银带,本出魏宫。能横却月,巧挂回风。龙垂匣外,凤倚花中。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镂五色之盘龙,刻千年之古字。山鸡看而独舞,海鸟见而孤鸣。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
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竞学生情,争怜今世。鬓齐故略,眉平犹剃。飞花砖子,次第须安。朱开锦蹹,黛蘸油檀。脂和甲煎,泽渍香兰。量髻鬓之长短,度安花之相去。悬媚子于搔头,拭钗梁于粉絮。
梳头新罢照着衣,还从妆处取将归。暂看弦系,悬知缬缦。衫正身长,裙斜假襻。真成个镜特相宜,不能片时藏匣里,暂出园中也自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