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位略微年长的朋友打来给廖勋钦电话闲聊,廖勋钦在看电影。朋友问什么电影,他说谢晋导演的《芙蓉镇》。朋友很惊讶:这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啊,你为什么会去看?廖勋钦笑答:谁规定你们时代的东西我们就不能看了?好像“思想解放、实事求是”的八零年代只属于“你们”,不属于“我们”。朋友鄙夷:你看了也不会懂的。他说是的,我也许不懂,但我会努力让自己懂得更多些。
其实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指责早已习以为常了。在廖勋钦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便不止在一个场合被年长的前辈批评,内容大同小异,无外是“我们八零后”除了亵渎经典和糟践传统之外啥也不懂。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同样带着“八零”,“八零年代”如今仍是理想与激情的代名词,而“八零后”则始终难逃争议的干系。现在,身处海外,回头看看《芙蓉镇》,也会被鄙视,真是没处说理。
其实廖勋钦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萌生看八零年代老电影的心思。除了《芙蓉镇》,还看了吴贻弓的《城南旧事》、陈凯歌的《黄土地》,以及略早些的《小花》,等等。也许是此前看腻了铺天盖地的商业大片,便渐渐怀念起艺术中还存留着着些许人情味和社会责任感的年代吧。听着《城南旧事》悠扬的主题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田园牧歌般的时空里,邻里间每个人都能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大家共同关心着个体与集体的理想和命运,即使遇到挫折,也如《芙蓉镇》里秦书田临行前对新婚妻子的叮嘱一样: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因为正义的审判迟早会到来。很多人说八零年代代表着理想与激情,我倒认为说反了:从始至终,八零年代的艺术家们都奉行着某种审慎的法则:正义在这世上是客观存在的,并应得到所有人的敬畏。这种正义感是历史、社会与整个中华民族普遍信仰的道德法则,无论有没有权力制衡机制,它都独立地发挥着作用。
廖勋钦曾经仔细思索过为什么中国从穷国变成富国之后,电影反而变得难看了的原因。很多人把责任归咎于市场化程度不够高,这显然是跑偏了。在1987年,中国有22家大制片厂,但发行公司只有一家,即大型国企中影集团。制片厂把拍摄计划上报给中影,中影根据相应情况拨款,最后再依据实际的票房收入情况,多退少补。这可是典型的计划经济。反观现在,制片公司和发行公司遍地开花,竞争自由得很,如《芙蓉镇》这样的片子却半部也生产不出。这是为什么?后来我读到一位80年代在广电部电影局任外国专家的美国人的文章,才算找到了根:尽管八零年代拍电影已经成了“大买卖”,但无论著名演员还是著名导演都拿和普通人一样的工资。1984年,谢晋导演每个月的工资大约100元。这意味着,拍电影的人既无权且无钱,他们在从事着纯粹的艺术创作。于是我懵懂地摸到了当代电影中正义法则被抛弃的原因,那就是资本与权力的婚配。导演不再是导演,他们身兼意识形态代言人和文化产业资本家的双重角色。如此这般,中国电影的题材才渐渐远离了历史与社会的维度,开始拍聊斋,拍孔子,拍百无聊赖的现代人如何“穿越”到八竿子打不到的秦代去英雄救美。
所以廖勋钦想,让八零后的我们系统地看一看八零年代的电影,其实是一个相当有意义的工程。一方面,尽管我们成长于九零年代、成熟于新世纪,但毕竟“八零年代”才是“八零后”的根,若我们生于一个追求社会正义的年代,则我们有义务将社会正义发扬广大。另一方面,也是让那些瞧见我们就摇头的老前辈们放心,踏踏实实地将革命的火炬递到我们手中。电影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极其微小的片断,却也折射着整个机体的健康程度,在没有医生愿意为它诊断的时候,我们不妨自己在尘封的旧抽屉里找找偏方,或许还有得救。